考古讲究二重证据法,查事情也是一样,出土文物和史书记载得相互验证,文物目前为止就出土了一个水鬼,大致明确了历史段线之后,我开始查阅这一时期的文字记载。我首先去找了河阴之变的死难者名单,然而年代过于久远,死者人数上千,名字却大多亡轶散落,存留下的不过几百,没有找到云玉,史书上也什么都没有查到,于是我开始查阅各个地方的地方志,先从北朝两都平城与洛阳开始查起。
不过说实话,地方志这种缺少文学性的历史记载真的很枯燥,我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有一次我居然在沙发上睡着了,眯了有半个多小时才醒,醒来发现我枕在云玉腿上,身上居然还盖着一条小被子,云玉平放着一条腿给我枕着,曲起另一条腿,手肘搭在上面,捧着那本我没有读完的地方志一页一页地翻,我动了动,他摸了摸我的脸:“醒了吗?我本来想过一会就把你放到卧室睡觉去的。”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被客厅的顶灯晃得眯着眼,捏着他的一缕头发发呆。
我看了他一会儿,感叹道:“你轮廓真好看啊,这个角度居然都没有双下巴。”
他笑了,低头啾地一口亲在我的下巴上:“你也没有。”
我翻了个身搂住他的腰:“再跟你过几年就有了,我觉得我有被你越喂越胖的趋势了。”
他摇摇头,伸手触了触我的眼眶:“你最近太劳累了,瘦了那么多,眼底也乌青,”他说着就开始给我按太阳穴轮刮眼眶,手指凉凉地抚摸过去,舒服得不行,我眯缝着眼睛又开始犯困,耳边仿佛传来眼保健操悠扬的音乐声,就听见他说,“你好好休息,这些东西我来看也可以。”
我说:“没事儿,你现在啊,就保持情绪平稳,好好的,其他的全交给我就行了,来把书给我。”
我接过那本书,躺在他腿上接着看,举着书边看边念叨:“《洛阳县志》、《洛阳记》、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街上……哎呦喂!”
我一个没拿住,书掉下来砸我脸上了。
云玉是个好同志,没有取笑我的“铜驼街上哎呦喂”是怎么回事,而是赶忙把书掀开看了看我的鼻梁眼眶,我揉了揉砸得直冒金星的眼睛,推他:“你去别的地方玩儿去,你在这打扰我学习。”
云玉抿了抿嘴,看表情是想翻个白眼,只是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那么做,他动了动腿,说:“你的头压着我的腿,你坐起来。”
我说:“不的。”
他:“……”
说着我还是坐了起来,抱着书走到卧室坐在书桌前开始正儿八经地看书,边看边拿笔勾勾画画,云玉在客厅问:“还喝茶吗?”
我说:“不喝了。”
云玉在客厅笑出了声。
……我收回“云玉是个好同志”这句话。
对,我昨天看书非得要喝茶,找回高三的感觉,看了两个小时书喝了三壶普洱,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说还去了六七趟厕所,连梦里都在找厕所,差点他妈尿炕……
我一边看书一边心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视线扫过一篇,猛然看见这一页有一个“云”字,就习惯性地用笔圈了起来,圈完了定睛一看——
我的血瞬间凉了,又像瞬间沸腾,像是都冻住了凝固了不流了,又像突然从脑袋全都奔涌向了脚底。
洛阳云氏。
我原地懵逼了一会,草草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像是怕自己看错了,先看一遍囫囵打个草稿。
云棣,字穆之……
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云玉的父亲是个武官,承了些祖荫,又南征北战,封了幢将。
我的手抖了起来。
仲子云玉,字璧如,美容仪,风姿详雅,少富辞采,善属文……举孝廉……授令曹侍御史……
武泰元年,卒于河阴之祸。
我手指夹着笔愣了一会,反反复复地把这段短短的文字看了好几遍,心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复杂滋味简直难以言说,最后交织成一片茫然。
洛阳云氏。
秦风师公说的没错,他果然是北朝人。
也如我想的那样,死于河阴之变。
云玉父亲官不算大,云玉也还没来得及鹏程万里就夭折途中,因而没有被载入史册,只是在地方志人物篇中寥寥几笔。
河阴之祸时云玉之父云穆之刚刚致仕,躲过一劫,云玉死后,云穆之心灰意冷,带着妻子与幼子就此避世隐居。
皇城根儿下,家境殷实,辞采斐然,举孝廉,授侍御史之后,应该还有“迁”、“右迁”、“累迁”……他本来该有那样大好的前程。
有关于云玉,仅此草草数言。
我对着书发了一会儿呆,声音微弱地叫了一声:“云啊。”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嗓子又干又紧,简直是从嗓子里挤着发声,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叫了一遍:“云玉!”
他应了我一声,走到卧室,看见我转头盯着他,皱了皱眉:“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咧了咧嘴,心跳如擂鼓:“你,你记得你的名,你的字怎么还给忘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叫了他的字:“璧如。”
他脸色一下就变了,却一动不动,站在门口道:“查到了?”
我点了点头。
他顿了顿,三步上前,按着书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又无助又兴奋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俯下身,一字一句地细细地读。
那一小段文字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直起腰,我们俩默然对视,眼神中都有些从前没有出现过的、陌生的东西在闪烁。
云玉低声念道:“璧如……”
我摸了摸他的后背,说:“你父亲你有印象么?”
他很慢地摇头。
我想了想,说:“没事儿,这个周末我们就去洛阳,两天查不出来就下个周末去,大不了在查出来这个事情之前,咱们跑通勤。”
他还对着书册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答道:“好的。”
我笑起来:“干嘛啊,考古工作取得重大进展不应该高兴吗,我都想站起来跳一段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坐在床角,抱起了剩下的几本书,低声道:“我再看看有没有提到云氏的。”
我挺理解他这种复杂又急切的心情,那是他的生前,也是他的来处,接下来的一个晚上他一直在翻书,我订了去洛阳的票。一直到凌晨一点多,他才说:“你休息吧。”
我说:“我睡不着啊,你甭管我了,再找着什么没?”
他摇了摇头,神色挺平静,估计是有预判,只是有点失落,他抬手关掉了灯,只留了一盏小台灯,说:“今天先不看了,太晚了,睡吧。”
我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到他身边搂住了他的腰:“我睡不着啊,我兴奋,你不兴奋吗?”
他说:“我……很陌生。”
我:“啊?”
他无意识地揪着我的一缕头发绕来绕去——在这一点上我们真的像,都喜欢在发呆想事情的时候玩对方的头发,他一边把我的刘海搓得乱七八糟,一边说:“我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我笑了:“是啊璧如,美容仪,风姿详雅……哎对了,我妈前几天还买了个美容仪呢,就整个扣脸上还会发紫光的那种,我的天呐晚上一关灯跟万磁王似的,吓得我爸血压都升高了。”
云玉:“……”
我说:“哎,你说,咱们俩当初怎么认识的?”
他想了想,老实说:“我想象不到。”
我美不滋儿地畅想:“你,文臣,我,将军!你有一天看见我,哎呦喂,长缨在手,高歌凯旋,飒得都没边儿了,就爱我入骨髓了爱得找不着北了,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他没说话,笑了笑,说:“可能吧”
我:“……算了,太不要脸了我。其实……哎呀云玉你先别搓我刘海了,其实走到今天,想起前世的事已经不仅是你的执念了,也是我的,”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我也很想知道,前世的我们是怎么认识,怎么相爱……又是怎么分开的,生离还是死别。”
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你前世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我今生全都加倍地补偿给你。
他躺了下来,无言地从背后抱住了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一直很庆幸,我的执念是你。”
我心里一暖,渐渐睡着了。
可能是日有所思,我又做梦了。春和景明,茂林修竹之间有泠泠流水潺潺而过,我似乎是站在暗处,默默看着一群宽袍大袖的文人流觞曲水间游目骋怀,飞花逐诗,云玉坐在溪旁的几案边,一身月白的长袍,玉一样的人儿,正提着笔蹙眉,像是斟酌文章,我团了个纸团,咻地一声扔过去,十分精准地砸在他的发冠上。
他猛地被惊醒,茫然四顾,终于瞧见了躲在暗处的我,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眼睛亮亮地冲我笑,对我招手。
走到近前了他还在笑:“总是这样招我,也不先说一声。”
我说:“你刚才是不是想我呢?你一想我,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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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云氏是我编的,历史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