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血腥却又理所当然。我的视角没有再投向云玉,即使我那么想再看看他。我被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一剑穿胸。然而我并没有立即就死,而是苟延残喘地陷入了昏迷,最后被人绑了石头沉入湖中。
抛尸的方式与云玉所说别无二致,这湖底下,不知有多少含冤的亡魂。
沉湖的时候我被冷水激得清醒了一瞬,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离我越来越远,身上绑的石头使我更快地下沉,坠落到湖底的时候一切人间的声音都消失了,浑浊的湖水混着激荡起的沙子,水草纠缠着残破的长袍,耳边只有汩汩的沉寂的水声。
我在水底缓慢无力地挣扎,绝望与怨恨附骨之蛆一样啃噬着我残存的心智,像涨潮时汹涌的海水,滔滔的浪潮……
为何杀我?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阿舟!”
“柏舟!”
“求你回来,求你回来……”
歇斯底里的混乱逐渐趋于黑暗,它们在黑暗里争斗,酝酿,发酵,沉郁而愈浓重,在沸反盈天的怨气中,有人步步浴火而来,白衣如月,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朝我伸出哀求的双手。
“求你回来……”
杀光他们……
“回来吧,不要吓我……”
那人仍旧固执地伸着双手,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呼唤。
就像被踏碎了心肝,仍然要挣扎着去捧地上的一汪血。
我迷迷糊糊地想,好吧,听你的。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愤怒与哀求,绝望与呼唤,喧嚣又寂寞,终于随着湖底沉默的水波,都飘散远去。
我又堕入无边的黑暗,似死还生。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板床上,心神尚且恍惚,盯着天花板久久地发呆。
我不是在湖底吗?
我不是……
“柏舟!”
我被一个浑身冰凉的男人紧紧揽入怀中,他拼命把我往自己怀里揉,身子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抬手摸到了他一头如瀑的长发,愣了愣,心头一酸。
所有记忆踏着温柔的脚步奔涌而归。
我笑了笑:“没事儿,我回来了。”
秦风坐在我对面,像个漏气的河豚一样瘫了下去:“哎呦我操,吓死我了。”
师公说:“的亏有人给你喊魂,要不然我也得去北安捞你去。”
我一阵脸疼,伸手一摸才发现左半边脸又烫又肿,肯定是红了一片,我莫名其妙:“你们刚才谁打的我?”
师公扑哧一声笑了。秦风理直气壮地举手:“我啊。”
我说:“你特么……”
他说:“谁知道你啊,突然就情绪激动了,俩人一鬼都按不住你,跟女娲补天哪咤闹海似的,我不是想着让你清醒一下么,结果连扇好几个都没打醒你。”
我有点尴尬:“嗨……”
醒来之后我简单梳理了一下,把如是种种都说了一遍,总算不虚此行,云玉的确与此湖此人有关系。云玉听完沉默了一会,低声道:“生漆。”
我心情复杂。我只是在通灵幻境中看过一遍,可是前生种种,诸多悲惨,都是云玉一一亲身经历的。
我拍了拍他:“可不么,没事,咱现在的小嗓子可好听了。”
师公忍无可忍:“你俩差不多行了啊,剩下的我来吧,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我和云玉走到门口,发现秦风并没有跟上来,他留在屋子里,冲我们摆摆手说:“我跟我师公说点事情。”
我们站在门边,我看着院子里黄澄澄的走地鸡,说:“师公说你是北朝人,他怎么会知道?”
云玉站在我身边,默默道:“大抵是天师灵能。”
我说:“如果真的是北朝人就好办了,你死于一场屠杀——或者说内乱更准确些,如果把时间点缩小到北朝的话,那么很可能就是……”
河阴之乱。
北朝尔朱荣将胡太后与少帝投入黄河,纳费穆之谏,以祭祀之名召集满朝文武于河阴县内,一举尽杀之。
时间地点,包括我看到的那张供桌,都对得上。
云玉说:“什么?”
我说:“你等等,我回去查查史书,回头确定了再告诉你。”
云玉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带着他往屋子里走了几步,看他还是怔怔的,笑着问他:“怎么了啊?”
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臂,直直看进我的眼睛里:“我想抱你。”
我说:“抱呗。”
他扑上来抱住了我。
我搂住了他的腰:“今天怎么这么粘人啊?被我哪吒闹海吓着了?”
他嗤笑一声:“你当我胆小如鼠么?”
我也笑,说:“那就是跟我撒娇呢?”
他又摇摇头,松开了抱我的手臂,低头抵在我的肩膀上,神色疲惫又惘然,长叹了一口气,半晌道:“以后再不让你冒险。”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师公留我们吃了顿饭,让我们住一晚再走。我们仨住一屋,师公住隔壁。秦风从师公那里出来之后就没有回房,一直在外边晃悠,天都黑了的时候才进来,探了个头,神色诡异地对我说:“大白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我说:“你干嘛啊神秘兮兮的。”
他啧一声:“废话那么多呢,麻溜出来。”
我披了件衣服跟他走了出去,秦风这孙子憋不住屁,七情上面,心里有点什么事脸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带着我走出去挺远,四周张望一圈才站定了,神色复杂地跟我说:“舟,我跟我师公讨了个东西。”
我说:“什么东西至于你这么鬼鬼祟祟的?你把师公镶在地上的八卦瓷砖起出来了?”
他顺嘴呲嗒我:“放你的回旋镖屁,”完了又是那副不可描述的表情,“你这人,有了媳妇你就忘了娘,这个事儿我跟你说你肯定得骂我,保不齐还得揍我。”
我心里涌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看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包裹,他打开了那个包裹,里面是一柄两揸长的匕首,带着些古朴遒劲的纹路,纯青而透明,月光之下,像一条冰。
我惊道:“这是……”
他低声说:“它叫鱼肠。可以……除妖斩鬼。”
“你说什么?!”
秦风叹了口气:“你别一副要吃人一样的表情,我没说让你拿着这个马上进屋捅他一刀,我是说……舟啊,凡事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不知道这个说自己叫云玉的人到底什么来头,但他太危险了,你跟他住一起那么长时间你比我更清楚,我害怕啊兄弟,我是真怕你哪天悄没声地就被他弄死在家里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个打算,但是不管你要陪他干什么,你拿着这个,哪怕就当是个护身符呢。”
秦风拿着那把匕首往我怀里塞,我推了一把,挡住了他的手。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老秦,他对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就这么随身带着一把能杀了他的刀?像人干的事儿吗?”
秦风急了:“我没说这刀是杀他用的啊,我跟你说话你怎么听不明白呢,他平时是斯斯文文的,他失控的时候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没数?我就是,就是怕万一真到了那一步,身边万一没有个帮衬的人,你好歹……”
“我不要。”
“柏舟!”
“我做不到。这刀我拿着烫手。”
秦风气得直撸头发:“不是,你跟我犟个什么劲儿,你就拿着他也不知道,你就当给自己上个保险行不行?”
我说:“不。”
秦风细长眼睛瞪圆了对我怒目而视,半天噎得说不上话,过了一会,扭头骂了一句:“操。”
我们在东北秋天的萧萧夜风里沉默而立,秦风低着头,风衣领子遮住下半张脸,好半天才又开口,声音闷闷的:“我钱花得像流水一样,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我师公跪下才求来的东西,你他妈还不要,你要气死我。”
我说:“……我真不要,我做不到这个。”
秦风气得都开始押韵了:“你不要,你做不到,来年你坟头草三尺高。”
我愣了一下,然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风无力道:“你笑个屁啊。”
我说:“没,你没别的事了?那我先回去了,”我冲他拱拱手,“改天请你喝酒。”
我转身往回走,走了没几步,秦风在我身后犹犹豫豫地叫住了我:“柏舟。”
我说:“又怎么了啊?”
他道:“你这段时间不对劲。”
我说:“可不么,正常人谁请假跑双鸭山玩通灵来啊。”
他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不是,就是……行吧,我直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像是一腔的暗流涌动终于找到了突破的闸口,我低了低头,心里像有一面鼓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咚的一声,沉寂在身体每一个细胞里的静水流深此刻突然被这一句话激荡成湍急的川流,我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血和脑浆同时沸腾,周身的毛孔都在风里微微战栗着,而那微凉枯黄的风也像是隔世经年——
恍若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于是我跺了跺脚,干脆利落地答道:“是啊。”
我说:“你才发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