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生九尾, 是为大妖。
数千年前,九尾白狐一脉被奉天狐,传闻天狐之力无人可及, 妖界各族无不顺从于拥有天狐血脉的柳氏一族,在很长一段年岁中事事皆以狐族为尊。
后经苍灵之乱,柳氏血脉尽断, 狐族失首, 妖界大乱。一时间, 藏于暗处的野心之人纷纷浮现, 彼此间争夺不休, 居于妖都的狐族遭到各方野心势力驱逐, 不得不在玉氏的保护之下迁徙至人界涂山, 从此式微。
天狐血脉虽断,但九尾红狐之脉亦是十分强大, 狐族虽已不复当年,却也绝不是弱小可欺之族。甚至有声音说,九尾红狐之力并不劣于天狐, 只无奈是祸乱之中人才凋零,谁又敢说数千年后会不会再出现天资过人的后辈, 带领狐族返回妖都, 重新一统四分五裂的妖界?
魔、妖两界向以强者为尊, 群龙无首的上千年里,各族从未停止过对力量的敬畏。千年来,因着九尾红狐一脉的存续, 妖界之中除去与狐族有着深仇的鸟族外,并无一族敢对狐族不敬。
只是九尾红狐的血脉,竟是说断就断,偏还断在了鸟族之手。
当年狐鸟两族那一场血色的婚宴,先后折去了玉氏存于世间的最后血脉,可就当整个妖界都以为狐族将永久沉寂时,一个岁不足五百的小狐狸,忽带领全族对鸟族发起了全面的反扑,鸟族更是在半年后彻底归顺,从此依附于狐族。
那只名为玉珞的小狐狸,正是狐王玉枫刚认不久的义女,是当日嫁往狐族的小公主。
鸟族上一任族长斩风之仇在前,现族长折霜为报兄仇,竟以娶亲为由,杀害狐王玉枫,又用玉珞为筹,逼迫玉宸束手就擒,使其命陨栖霞山。此等深仇,让所有人都觉得侥幸存活下来的玉珞必将对鸟族不死不休,折霜虽是女子,行事却分外狠辣且不择手段,更是无可能向狐族低头,如此看来,两族恩怨实难善了。
可最后,却是谁也没想到,玉珞竟轻易便让折霜自愿拔舌折翼,从此做了她的左膀右臂。百年来,狐族靠鸟族倾力相助而快速势起,让各族惊叹不已。
妖界之中自是有着相关传闻,说玉珞本就是玉枫之女玉落的转世,否则当年折霜也不会杀了玉枫玉宸,却偏偏未伤玉珞性命,后又为玉珞自折傲骨,从此鞍前马后。
许多年前,折霜差点娶了玉落,不过后来却因斩风之死强攻涂山,逼得玉落自尽谢罪,狐鸟两族便结下了仇怨,此事妖界各族皆是知晓。
此二人的数百年爱恨纠葛,甚至被化名写作戏文四处传唱,引得不少人唏嘘不已。
可基于猜测之上添油加醋的故事再曲折动人,妖界各族眼中的玉珞,都只是一个靠兄长以命相护,靠仇人倾力相助,才一步步爬到今时今日这般地位的孩子。
“那只小狐狸,也不知靠着玉宸临死前度给她的功力长出了几条尾巴,忽然就嚣张了起来。”
“若非那折霜一生心狠手辣却如何也放不下她,她早已死在那栖霞山,又怎么会有命带着狐族回到妖都?”
“如今这成年礼竟宴请各族前往百花谷,难道那小丫头真想趁此机会称王?且不说她是否真有九尾血脉,就算有,这般年岁,又能修得多少功力?”
这些话,玉珞早已听过无数,无非是她小小年纪,实难服众。
今日过后,便不用听那些了。
玉珞这般想着,放下了手中的笔,目光就着跳动的烛光望向床上静躺着的路念兮,低声喃喃道:“臭狐狸,归根结底,你与念兮姐都是因我而死,你不喜欢欠谁,我也不喜欢啊。你都将我们之间的关系都撇干净了,怎么还想将你欠玉落的那条命还给我呢?我只是郁西山中一只小小红狐,
受不起的。”
狐玉之中所寄之魂于此夜中泛着微弱灵光,似真能听见屋内女孩低声细语一般。
“我将命还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折霜无关。你要答应我,此生她若不背叛狐族,你便不能因我之事追究于她……不然,念兮姐要和你吵个不停了。”她说罢,抬眼望向窗外暗淡的月色,目光迷离,不知思绪飘往了何方。
书桌之上,娟秀的字迹写满了几页薄纸,字字句句,皆是诀别。
她再也不是当日那个抄写“折霜”二字都显张牙舞爪的小傻瓜,却偏愿自己的心永远留在那懵懂而又无忧年岁,毕竟那时,前世今生的仇与恨,都离自己那么的遥远。
折霜,折霜……
我若曾是一张白纸,也是拼了全身力气,才一笔一划在纸面写满了你。无邪时张牙舞爪,懂事后小心翼翼,受伤了才字字沥血。曾经,纸上四时风景是你,如今,满目疮痍仍旧是你,不曾一时一刻拥有过将你从命中抹去的勇气。
不管我如何恨你,我都更恨我自己没有勇气像你报复我那样,不择手段的折磨你……你应知,我将你留于身侧,日日言语相摧,可自己也并不快乐,既是如此,我们又何必这般彼此折磨?
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今生的我们……于爱,我多你一分,于恨,我少你一分。步步紧逼的是你,不断后退的是我。你我之间,当真是从未公平过。
如今,我累了,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你欠我诸多,可我终是决定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了。
若你真能记我一生,那所有的债,我便当你偿尽了。若你渐渐将我淡忘了,那债于你而言,便也是还不还都不再重要,反正我也无法在意,不会追究了。
玉珞回神,轻轻拭去眼角泪珠,垂眉把留信折好,装入信封,起身时顺手将镇尺压于信封之上,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那间挂满引灵灯的书房。
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终究还是顾着狐鸟两族联手之势赶赴此地,参加她这成年之宴。
只是他们此时并不知道,玉珞根本没有布置明日的宴席。
她缓步走至结魂阵的阵心,左手指尖划破右手指腹,俯身于地面画下舍身咒符,而后抱膝蹲在原地,陷入了一阵沉思。
路念兮静静躺在远处那书房之中,书房虽处阵中,却离阵心略远,屋外四周皆被重重灵力所护,天雷之力就算波及至如此之远,也不会伤及分毫。
而她所结之魂、所凝之魄,皆随着结魂阵与引灵灯的指引,重归肉身。
玉珞咬唇淡淡一笑,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裙角,闭目聚灵。
下一秒,那早已在百花谷各处画好的阵眼于阵心催动的灵力牵引下,无数光柱拔地而起,彼此呼应、交错相连,不足片刻,便已形成一个巨大的灵阵。
一时间,天地色变,暗红之焰燃上云间,紫绿灵光于这血焰燃云之下相互交错对涌,似雾中层浪冲叠,呈一片妖异诡谲之景!
群妖终于在此刻察觉自己体内灵力的流失,奈何大阵已发动,再无人能走出阵眼。未知带来的惶恐与叫骂于百花谷的各个角落嗡嗡作响,而天边却于此刻刮起妖风,撕扯着谷中花树,声似哀鸣。
有人看见远方阵心,一只红狐凌空而起,紫衫猎猎,九尾似燃起暗红之焰,相融与阵中诡谲灵光。而她的身侧,似有魂魄归聚,徘徊于天地造化之间。
随着魂魄归来,她闭目燃血,借法阵之势,引天地之灵——结魂凝魄。
此时此刻,被困于阵眼中的群妖才反应过来,那只表面上看似弱小的狐狸,此时此刻竟是抱着必死之心,借群妖之力布下巨大法阵,行那以
命换命的逆天之举。
而群妖被分至各处,四五相辅为取灵点,数十点为一圆成阵眼,七七四十九眼结为一阵。细摊下来,她自每一处所取灵力皆是不多,却将所有反噬集于了阵中心的自己。
“那孩子……是疯了吗?”
结魂阵中四方妖力皆自她体内流过,强大的灵力冲撞着她每一寸骨血,仿佛要将她魂魄冲散一般,粉身碎骨应也不过如此,可她咬牙承此巨痛,泛红的眼中,仿佛只看得见那渐渐凝聚的一双魂魄。
那是曾撇下所有爱恨,不顾一切将她温柔以待之人。
是她此生,为爱亏欠至深之人。
逆命之举,必遭天谴。魂魄将凝,雷劫终至。
忽临的暴雨之中,玉珞却似感觉不到痛苦一般,望着那似随乌云席卷而来的滚滚惊雷,勾起嘴角。
她忽催动阵中所有灵力,引雷循至脚下舍身咒印。
天雷之下,九尾一一断去,撕心裂魂之痛渐渐模糊了她的意识。此生种种皆似走马观花,历历于心。
可笑折霜此生未曾给她几句诺言,她铭于心间的,最终都是谎言。这世上,旁人半分未曾欺她,倒是折霜,恨不能将她扒皮饮血,让她生不如死……
不过,时至此刻,所有执念终是得到释然。
还了命,终了恨,如此一来,亦可无牵无挂的与那负心之人,断了往后生生世世的缘。
命尽之时,再多的放不下,也该被迫放下了吧。
玉珞痛苦的闭上双眼,等待最后的毁灭,却于意识模糊间闻见惊雷之外有人破风裂阵而来,拥她入怀。
她努力睁开双眼,视线却被眼前之人所溅之血模糊。
恍惚之中,她似看见一双残破不堪的羽翼为自己挡住了那重重惊雷,那模糊视线中的身影,像极了某个梦中,誓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那个人——展开双翼,于惊雷之中穿过狂风暴雨,拼尽全力,也要将她送离那个即将彻底崩毁的世界。
那一刻,她竟再也止不住那泪涌,浑然无力依附于那双为她遮挡了一切苦痛的羽翼之下,失声痛哭。
下一秒,一双湿冷的血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攥起一方勉强算得干净的破损衣角,轻拭去她眼角血泪,还她双眼一个残酷而又清晰的世界。
她看清了血迹之下那张熟悉的脸庞,看见那恍如隔世的坚韧目光,看到那人是怎样的遍体鳞伤,恍若披满身荆棘,踏刀山火海,只为亦步亦趋将她追寻。
一如梦中那般,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她仿佛可以听见,那人用着最最不忍,也最最坚定的口吻,于惊雷暴雨之中,对她许下一生一世不会变更的诺言。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能听到,断尾之痛,惊雷之劫,还有那结魂阵中汹涌的灵力似要将她彻底撕碎,她用尽全力想将折霜推开,赤红的眼中是怒是怨,是不屑,或不忍与其同死。
可下一秒,她却见折霜眸眼决绝,温柔而又不容抗拒的俯身上前,闭目轻触上她下意识躲避的唇。
没有片刻缠绵,只有一股冰寒之力顺着那干裂的唇瓣,流入她的体内,淌向仿佛快要碎裂的四肢、脏腑,剧烈的痛楚竟渐渐淡去,与此同时,她的意识也愈渐模糊。
寒水之力,驱百毒愈千伤,活死人肉白骨。
“折霜……”她于唇齿分离之际,下意识唤着那个名字,眼中满是诧异。
折霜淡漠不语,只抬手全力一掌,将玉珞重重推出阵心,自己则向前一步,立于舍身咒印之上。
玉珞重重摔落至地面,断去的六尾已是血肉模糊。
她挣扎着
爬起,却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回到那已被天雷彻底覆盖的阵心。
“折霜!你混蛋!”
为什么,为什么……
七苦五蕴困不住折霜,斩裂翼点拦不住折霜,折霜终是生死都要闯入她的心里,不至灰飞烟灭,便无休无止吗……
玉珞一时只觉那已上百年未曾有过的钻心之痛,又于此时此刻涌上心头,更重过那重重雷劫。
那个负心的大鸟,自私自利,为了一己之私,什么歹毒的事都做得出来,当日伤她时那般决绝,如今又怎么可以为她而死?
“折霜,你做什么,你滚出来!我要你活着!生不如死也给我活着!”
玉珞撕心裂肺的叫喊,却最终被震耳的惊雷吞没,再没能传入阵中折霜之耳。
折霜淡淡看了一眼血祭中心交缠的两缕命魂,最后以一抹淡淡笑意,向玉珞做出了生命尽头无声的道别。
她只遗憾命尽于此,再无余生或来世能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不过这样也好,她本也不配再留于那个孩子的身侧,往后的路,总有人会护她走完。
玉珞怔怔看着雷劫之中,自毁内丹完成舍身之咒的那个纤弱身影彻底粉碎,散作一团刺目血雾,忽觉心头一空。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都骗我一生了,为何偏要兑现这句,仅应存于梦中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