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米之乡,天下粮仓的江南,稻子金黄弯了腰,到了这个时节,各大富豪财主老爷家的农庄都争抢着南来北往的短工。
北有麦客,南有稻客,插秧和割稻子,都是辛苦活儿,弯腰曲背,不停不歇,若是没有手上那厚厚的茧子,初跟出来割稻的年轻人,大约会喊吃不消,一手的血泡,用白布绕一绕,明天继续拿着镰刀上。
然而这些稻客还不是庄头们最想留住的人,他们最为看重的人却是当着灶台的厨子厨娘。
到底是赚的辛苦钱,一个州府的田庄,出的价格大致都差不多,多了自己一年的血汗都给了别人,少了稻客也不肯干。
如果在工钱上差异不大,那么留稻客一早一晚的两顿饭却是天差地别。味道好的能把舌头吞下去,味道不好的连那大黄狗都懒得闻上一闻。
更有甚者遇上厨子势利眼,狗眼看人的,看不顺眼的人上去,从大陶盆里给勾起一大勺子,当着面,再晃荡掉大半勺,然后露出个笑容,用本土话骂一声:“江北人!”
“江北人”是这些稻客心头的一个痛,孕育了华夏民族的母亲河,这个娘十分狂暴凶悍,黄河一旦改道,江北大片土地就成了汪洋水泽,这些江北人便无家可归,若是能侥幸逃脱,拖家带口一路乞讨做零工勉强活命。
生死交困之际,为了活命不管不顾的人自然也多了,吃不饱,偷鸡摸狗混口吃食,时间一长。口碑就坏了,如今“江北人”三个字已经成了骂人的话。
但是对于弯腰曲背了一天的靠着体力挣钱的稻客,听到这个那是顶顶不能忍受的,把碗一摔,扑上去把菜全扫落在地上,才能解气,厨房是什么地界儿,瓷片,菜刀,都是凶器,一个不巧血光之灾就在眼前。
所以庄里的厨子能够手脚麻利,还能管住自己那张不能择言的嘴,打菜的时候做到公平无欺,那便是各家庄头争抢的好厨子。有了好厨子,这个稻子收割才会顺顺当当。
姚家庄就有这么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厨子,更何况这个厨子不像一般的厨子那样五大三粗,一身肥肉颤颤巍巍。
人还没到,已经有人吼上了:“秀巧,今儿吃的是啥啊?”
“鱼汤面,萝卜丝包子,不想吃鱼汤面的,还有白粥可以配酱瓜炒毛豆。”
厨房里的女子,见其背影,身材纤秾合度,一头乌发盘在了脑后,上面插了一支木簪子,将笼屉盖子掀开,声音温柔似水,用不易拒绝的声音道:“刘叔,来搭把手,帮我把粥拿出去!”
“秀巧妹子,我也来帮忙!”这不挺生而出的人多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壮小伙,略低了头从门口钻了进来,还没正面看见那女子,已经笑地脸上快开出花来。
那女子侧过脸来,可以看到山根挺拔,杏仁大眼笑一笑,弯了嘴角,指着蒸笼道:“好啊,帮我把笼屉拿下来!”
那小伙一看那女子的笑容,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脸红透了耳根,急急忙忙地去搬笼屉。
这女子虽然看上去年轻,却已经盘了发髻做了妇人打扮,看起来就是哪家的新媳妇。可见这小伙子的春心萌动,萌错了对象。
女子伸出一双纤细细白的素手,拎起笼屉布的四角,将一笼屉的包子,拎到了外面的竹匾里。那小伙子跟着她出来排在了第一个。
一个长了一双细长腿的中年女子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她说道:“哎呦,秀巧不好意思,又晚了,昨儿我们家狗儿吵闹了半宿没睡,我一下就睡迷糊了。”
“行了,婶儿别多说了,你来分包子,我来下面条。”被叫做秀巧的吩咐道,她忙得脚不点地,哪有时间计较她的这些?快些来干活才是真。
那中年女人说道:“行啊,那我去了!”
摊子摆开,秀巧将袖子往上再推了推,露出一截细细的皓腕,从背后的桌上取了一个盛满了生面条的小圆竹匾,她将竹匾夹在腰上,用左手撑着,到了那已经翻滚的铁锅前,右手取了面条抖散进锅了,下了半筐子的面条。
把竹匾放回桌子上,拿起一双长竹筷,在大锅里搅动,边用勺子舀了生水添入已然翻滚的面锅里。
旁边铁锅热气透过锅盖冒出来,一股子扑鼻的鲜香,足以勾起睡了一个晚上的馋虫。
更不要说揭开锅盖的时候,蒸腾的白烟直冲上天,随着秋日的西北风,弥漫了大半个庄子,不一会儿,排的队伍已经转了角拐了弯。
那少妇,长筷子伸进锅里捞起一筷子面条,顺了一个圈,团成了一团,转头拿起勺子,舀入一勺雪白的鱼汤。递给帮她拿笼屉的阿牛道:“阿牛哥,旁边有青蒜和辣油,去添些进去!那才香。”
那小伙子忙不迭地回答:“哎!”。
还想要多看秀巧一眼,已经被后面的人将他推开,他从中年女子那里接过包子,把包子塞进了嘴里咬了一口,嘿嘿傻笑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秀巧。
秀巧正在捞面条无暇顾他,侧面看去,那女子秀颈低垂,睫毛浓长。上身是白色夹杂五色彩线条纹布的布衫,下身就是纯色的蓝裤子。
带了荷叶边的围裙裹住了大半个身子,浑圆的胸将围裙撑了出来,围裙的两根束带将她纤细的腰身给掐地盈盈一握。那束带打了个结,带子垂下来指向的是更为丰润的臀。
按照有经验的老妇人说,她这是胸大,腰细,腚圆,这种女人放在家里,男人是从日头才过房顶,就想盼着天黑。更不要说配上了这么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带上甜滋滋地笑容,那是生生要了男人的命。
生得如此标致,还会做得一手好饭菜。来了这姚家的庄子上,但凡吃过她做的菜,没有说句不好的。可不是羡煞旁边的庄头。
“秀巧,今儿的萝卜丝包子怎么格外好吃?”一个婶子接过萝卜丝包子咬了一口之后说道。
秀巧将鱼汤倒入碗里,盖住了面条递出去的时候说:“昨儿熬了一钵头的猪油,剩下的油渣子被我剁碎了拌进了馅儿了,所以这萝卜丝馅儿,沾了荤腥,就格外香些。”
“我说呢!原来是尝到了肉味儿!”
“妹子,面少给我些,汤要多一点。”
“行,给你多打小半勺,不过也不能再多给了,要不等下就不够了。”秀巧一笑,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伴上两颊的酒窝,这笑容倒是不像是个嫁过人的妇人,像是个未经过人事的黄花大闺女般地含羞带娇。
忙碌着不停,又在蒸腾的锅子边上,不一会儿她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娘!”一个软软嫩嫩的声音,透过嘈杂的声音传来,一个小人儿搬着他的两条小腿蹬蹬地跑了过来。那秀巧忙喊:“乖宝儿,慢点,小心摔倒!”
“丸子,慢些儿!”
还不及锅子高的小东西站在台子前面看着秀巧,后面的胖乎乎的中年女子过来,道:“当心磕着,碰着。”
“丸子,跟阿婆先去吃早饭。”秀巧说道。
那中年妇女一来,排队的队伍自动靠后了一些,让她插了个队,这是人情世故,谁叫她是庄头的娘子呢?
她端了面条,拿了包子走到桌子那里,安排着那小人儿坐下,自己回过身来,拿了个小碗和汤勺,带着那叫丸子的小人儿吃面条。
看到这个粉团子一般软糯的小人,再看看在那里煮面条忙碌的秀巧的,无不惋惜,哪个男人这么没福气?居然抛下了如此的娇妻幼子就这么地去了。
也有人说着秀巧是白骨精转世,娶了她注定是要耗尽精血而亡的,她看着好,其实是克夫的样貌,不能娶。
凭着好相貌好手艺,看上她的男人也如过江之鲫,自有刚死了娘子的鳏夫,也有那大龄的光棍,也有如方才那小伙那样的未有嫁娶的孩子,更有想占寡妇便宜的登徒子。
只是这个秀巧平日里带人接物极为当心,曾经有想占便宜的二流子,趁着接面条的辰光,想摸一下小手的。被一勺子滚烫的面汤给泼了个正着。这下都知道她看似软糯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好惹。
原本看着她容貌出众,背后说她是小狐狸精的那些女人们,如今也住嘴了,都知道这是个有气性的女人。
那些想要口头上占她便宜的男人,如今在她面前也不敢随便乱说,叫一声:“秀巧妹子”,得她一个笑容,那已经是极致了,再不敢造次。
先不要说受不受得了那一勺子滚热的汤,就凭着她掌着打饭的勺子,也不敢得罪她,毕竟能不能填饱肚子,还是她说了算。如此一来,这么漂亮的女人在这样的庄子上倒是过得安安稳稳。
“让让,让让!”这个声音无什么特别,却让大家伙儿纷纷让出一条道儿来。这个庄子里说一不二,能决定大家伙儿多分一粒米还是一袋米的男人,正是庄子里庄头姚福。
“你怎么来了!”福婶儿站起来问,她对过的小东西,还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面条。
姚福对着老妻说道:“昨儿来的贵客闻到了鱼汤的香味儿,说想尝尝,老爷打发我来拿面条!”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庄头上头还有姚老爷,能让姚老爷奉为贵客的,想来是什么大人物。让这样大人物等,众位佃户和稻客自是不敢。
秀巧也知道轻重,让福婶儿进去拿了托盘,抬头问姚福道:“福叔,要几碗?”
“两碗就行!”福叔笑着说道,伸手从竹匾里拿了个包子塞进嘴里,又说:“再给拿四个包子!”
秀巧应了一声,撩面,打汤,两碗面,四个包子就稳稳地装在了托盘上,秀巧又装了一碟子的青蒜,一碟子辣油,放在托盘上,姚福端着托盘走了。
等着吃的人还有一长排,秀巧继续忙活。
才去了一小会儿的姚福,如同后面有老虎追着一般地奔跑进来,到秀巧面前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道:“秀巧,快去主屋,贵客要见你!”
“贵客?”秀巧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贵客要见她一个厨娘?
“方才那客人才喝了一口面汤,他就站起来说要见见煮面之人。你快去吧!这个贵客是京里的大官,还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要是去晚了,小心人头不保。”姚福说话如爆豆,谁都能感觉出他的着急。
姚福这话出口,有见识的人定然认为是有夸大其词之嫌疑,一碗面怎么可能要了人头。
但是这庄子里都是长工加上短工,对地里的蚂蚱能分出雌雄,对京里的大官是干什么的,全然没有个概念,所以姚福一说,大家伙儿可不想这个俏厨娘出事,忙说:“秀巧,快去吧!”
七嘴八舌地开始纷纷议论,秀巧也被他们吓地本来就白皙的脸,如今褪下了血色,解下围裙,放在身后的长桌上,条纹布衫虽然旧了,但是裹着鲜活的身体,衬地她皮肤洁白地如细嫩的豆腐。
秀巧心跳地七颠八倒,她知道自己这狐媚子的长相,所以才混到了这庄子上给老实的庄稼人烧饭,可这么着一碗面,不会把自己给害了吧?
若是像以前那样,有人要对她动手动脚,她该怎么着?从手挠,脚踢,到拿花瓶砸,实在不行就一头碰了墙?她当初横竖一条烂命,有与人拼了的勇气。如今?不行不行,死了的话,谁来管丸子?
拐个一道弯的路,秀巧脑子里念头已经转了再转,想了再想,经历了几回生死,想过了千般招数。
跨过门槛进入正厅,抬头看见姚家那个富态逼人的老爷站着,恭敬地对着一个身形颀长,腰背挺直的男子说道:“下官也知道,粮仓虚实之事定然要彻查。”
那紫袍男子开口说道:“姚大人,方才说的查,你要从何查起?”这个熟悉的声音,让秀巧如同五雷轰顶,硬生生地将眼泪逼进了眼眶里,眼前已然模糊,梦中相见无数次,却不敢奢望能再见一次。
聆听教训的姚老爷看见他们进来,提醒那男子道:“大人,人来了!”
那男子转头看向他们,秀巧在水雾迷蒙的双眼中,即便是看了个轮廓也知道,那是谁。
温润如玉,清冷的声音唤她:“秀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