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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作者:碎鸦字数:5791更新:2023-09-01 03:40

尤老的死,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意外。

无有任何前兆,突发性脑梗。

连夜从宏村送往市级医院,人在路上即已回天乏术。管事一直跟在身边,说他临终只有一言——

我去陪小卿了。

富贵夸人死即休。

尘归尘土归土,这一生到头来,尤老身后余留的只有大笔遗财,和一家子为分产鞍前马后的儿女。没有未亡人关心那六个字,除了陈彻。

只有他知道,那说的是他姥姥。

这一大家从那天起便趋于分崩离析。

子女中有达官的,亦有家道平平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其中处境最为尴尬的莫过于尤黛雯。她在遗嘱中占了下风,又没有婆家能够依附,于是陈健民的秘密和唯一的儿子,就成了她溺毙前说什么也不能松开的绳草。

再者,她觉得就算退一万步,也还有付爷爷这颗星辰可摘。

而能够庆幸的是,付爷爷对陈彻是满意且赏识的,认为小小年纪有敢为天下先的魄力,说起来还能窥见他年轻时的影子。

命运这东西就如神经纤维,盘根错节在一个人的最深处,从最开始她选择这条路,就注定要带着它走到尽头。

徐嘉对昨夜的事亦幻亦真。

凌晨五点醒来,发现陈彻还在被窝里,一门之隔的走廊上脚步来来去去,真给她吓破了胆。她将他推醒,看见他眸底有两个月色清寥的夜晚。

“你下半夜没走?”

陈彻无知无识一笑,嗓音残留欢味,“不能这么狼心狗肺吧,过了河就拆桥?”

“……”徐嘉脾气发不出,只能剜他一眼。

他看她吃完药,起身穿衣翻窗出去,等到徐嘉体检结束被放行,二人在住院部门口会面。

未到门诊开放时间,医院还没热闹起来。电梯是空的,她去肾内,他去心内。

“婉婉下午要来平城。”陈彻看一眼手机,放回口袋的瞬间拉住徐嘉的手。

他似乎格外癖好这种切肤相亲,不分场合与时机。

“今天下午?”

“对,过来看我妈。我表哥也打算送她到平城上初中,就顺道过来看看学校。”

“我要请她吃饭吗?”徐嘉不由脱口而出。

“你想请吗?”陈彻扭头冲她笑,“以小婶的身份?”

她像一脚踏空,“你知道这话当不了真,说了有什么意义?”

言毕她抽出手,空气弥漫着欲说还休的静谧。

陈彻咽咽喉咙,心里七上八落。

她总是这么一针见血,而他又确实容易被见血封喉,没有反击的能力。

“你把目光放长远点。”

他说,随即双臂握住她身躯,热息星星点点扑在她颧骨上。

亲吻比他的承诺更具行动力,先至眉骨中心,再降落唇角,在她侧面轮廓走出一条叶片露水坠跌的痕迹。

徐嘉被他的领地意识勾出一身颤抖。

电梯门在此刻滑开。

它们像两片铡刀,徐徐露出尤黛雯瞬间转阴的、好似刽子手的神情。

陈彻察觉得较迟,是徐嘉先行从他怀中退出。

他才抬头,木讷地唤了一声“妈”。

尤黛雯的视线专注在徐嘉身上,带点审视,又带点敌意。

她早当这姑娘是心腹大患,总想着何时能得再见,未卜会是以这种赤.裸袒露的方式。

“你怎么跑这来了?”陈彻望望楼层数,浑身一股有意为之的从容。

尤黛雯不答,拍拍椅把知会护工,“推我进去。”

徐嘉后退让空。

陈彻回眸,拽住她略显忐忑的手。

尤黛雯紧视那双手,随轮椅转身前道:“起这么早,来看我的?”

“那不然呢?”

“我看未必吧,你什么时候这么殷勤了?”

“……从我回国到现在,我对你不殷勤?”陈彻是真的忍不住被气笑。

尤黛雯的嗓音因为疾病越发粗砺了,像金属又像朽木。

徐嘉听得牙龈发酸,想象不出她曾经是个话剧演员。

电梯一直往上,她暗自一万次想走。

尤黛雯偏生不遂她愿,回首瞥一眼道:“你们一块过来吧。”

陈彻说:“她去不了,有其他事。”

尤黛雯充耳不闻,令护工揿灭第八层按键。

与人斗,其乐无穷。她笑了笑。

徐嘉皱眉,说:“阿姨,我真的有事。”

“耽误不了太多功夫,”尤黛雯沉哼一声,“你跟我儿子跟了这么久,不来看看我也说不过去吧?”

闻言,徐嘉的眉宇凝得更紧。

她用的是“跟”这个字,好像他们这圈子的人,都不稀罕将“女朋友”的身份搬上台面。她将自己编排为……类似包养家宠、情妇快消品的档次。

徐嘉体腔中窝了一团火。

碍于修养,碍于陈彻的面子种种,她终究没选择发作。

一旁陈彻也深呼口气。

他几乎没动,但手臂微收,为徐嘉形成一道天然的庇佑。

电梯抵达。

四人两前两后,各怀心魄地进了尤黛雯病房。

护工识趣地走了,剩三人面面相觑。

尤黛雯目视儿子,开诚布公,“你给她买的戒指,花了多少钱?”

陈彻状若不耐,反口道:“你好好养病得了,怎么管那么多?”

“你是我养的,我不能管了吗?”

“我给她买戒指是我乐意,也没花你的钱,更没动不该动的钱。”

徐嘉双腿僵硬,受刑一般。

她在想那句“不该动的钱”意指何物,然而见识有限,最终无果。

尤黛雯转头,视线是巡警手中电灯,在徐嘉交握的双手上扫了一转。

没扫到戒指,她又问:“你还给她买什么东西了?”

陈彻一口气堵在嗓眼,一把推开窗户,让冷风兜面熄火。

一阵悄寂。

徐嘉开口:“我没要过他的东西。”

尤黛雯自然是不信的。

潦草嗤笑后,她对陈彻道:“这么讲吧,你年轻爱玩我理解,找这种心思简单、家世一般的小姑娘你心里也没负担。但你要想再往下走,妈妈就得提个醒了,是肯定没结果的。”

平淡无波的语气,毁灭性却堪比核武器。

她以鄙陋的姿态将人的自尊随意碾踩在地上,不负责任,又不带愧意。

徐嘉都感到呼吸困难,甚至犯恶心。

实话实说,她没遭过这种委屈。

陈彻乖张地掏出烟,点着了伸出窗外迎风。

“那你错了,”他睨向尤黛雯,“我不是在玩。”

随即又道:“你别总拿副过来人的高贵,浪费在我身上。”

话很刺耳,以下犯上。

一个儿子对母亲该有的尊重荡然无存。

尤黛雯气极反笑,搁在椅把的双手都蜷缩了起来。

她冲屋外一声高喊,叫护工进来为她泡茶。

陈彻当她是真的口渴,迈步到床头,面容不善地泡了杯茶。

盏盖和杯身锵訇作响,像是他的怒气得到了宣泄。

他把茶端到尤黛雯面前。

她觑一眼接过,忽而振臂掷摔了杯子。

瓷杯“啪”一声四分五裂。

顿时开水四溅,茶叶狼狈一地。

滚滚浓烟如鬼魅萦绕在晨光中,缠扭、厮打、无声嚎叫。

陈彻手背被水星烙到,他矢口骂道:“你他妈发什么疯呢?”

徐嘉冲过来掏出纸巾擦拭他衣服上的水渍,“你烫着了吗?”

“没事,”他甩甩手,看向尤黛雯,“你今年快六十了,对两个二十多岁的人撒这种小孩子气?”

说这话时,他想得很简单,真的就只认为她在犯浑撒泼。

以这么多年的了解,他知道尤黛雯不是那种动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壮举,她干不来,不然早就和陈健民摊牌了。

然而尤黛雯也不知是被屋子里的哪条鬼魅附了身。

她猛然从轮椅上滚下,跽在地上抓一把碎瓷片,就这么一仰脸吞进了嘴里。

“阿姨!”徐嘉发现及时,跪进一滩热水拉拽她按在双唇的手。

“操!”陈彻钳住她手臂,“松手,吐出来!”

“你他妈疯了!”

尤黛雯到底没有下咽的决心。

她仅仅是将瓷片包在口腔,软肉蠕动间,割磨出的鲜血旋即渗出唇缝,钻出指间下淌。

徐嘉慌不择神,站起来跑到床头狂按呼叫器。

很快有护士闻讯而来,开门的瞬间大惊失色。

“哎哟我的老天,这是干什么啊?”

她转身又叫来几名护士,相互搀架着,终于分开了尤黛雯的手。

护士们用蛮力逼尤黛雯松口,随呜呜咽咽的声息吐出来的瓷片有大有小,统统沾满肮脏扎眼的血红。

人被带出去处理伤口,临出门前还回头给了徐嘉一记眼神。

那眼神就仿佛在说——

我这一闹,你难辞其咎。

徐嘉听心脏吊在半空的蹦跳,想她后半生或许都会留有余悸。

*

小姑娘是真的被吓得不轻,陈彻想。

从刚才到现在,她坐在车后座,握着纸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跟她说话,试图安慰,她每回的反应都像梦魇住身。

陈彻都觉得她会得PTSD。

他扔掉烟,钻进后座合上门,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

徐嘉始终不抬头看他。

“吓到了?嗯?”

陈彻按住她的腿,食指提起她下巴逼其盛接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睛像幼禽受惊,睫毛就是不停扑棱的羽翼。

“没事啊……”手臂在她背后轻拍,他轻笑,“我妈这人我太清楚了,就是纸糊的老虎,喜欢作妖。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敢闹到那地步,就是在吓你。”

徐嘉心乱如麻,颤着纸杯啜一口道:“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我。”

“不是……”陈彻说完暂止,忖一忖又道,“其实是因为我。是我说话太冲,激得她没办法,就闹这一出跟我抗议。”

徐嘉喘了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说服。

这一闹荒唐是荒唐,可也有不小的效力。它就是一掴卯力强劲的耳光,扇得她开始犯怵,为她和他在一起,为接下来的每一步犯怵。

陈彻俯首,与她两额相抵,咬住纸杯边沿,声音掉进去有低低的回声。

他说别怕了别怕了,可再怎么着也只有这一句。

除此之外呢?

譬如管她东风再恶,我不放在眼里的话,他却无法信誓旦旦交给她。

*

徐嘉挂心了一整天,脑子里的画面都属于尤黛雯吞瓷割喉。

她就差央求陈彻,我们就到这里别再继续了,对你对我都好。

可他估计也料准了她的心思,整个人豁出去的柔软,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婉婉是下午三点到的。

陈彻对表哥讲明情况,后者为了不给小孩留下阴影,借口尤黛雯不在,说改天再来探望。

婉婉匆匆踏进门,又匆匆要被带走。

她觉得这些个大人莫名其妙,说:“你们啊,心是海底针!”

陈彻被逗笑,蹲下来问她:“你跟哪学的俏皮话?”

“我看剧学的啊!”

婉婉过分早熟了,他笑出声。

几步开外,徐嘉面目仍紧绷。

婉婉看一眼,小心翼翼道:“小婶是怎么了呢?”

“她啊……她也心是海底针吧。”

“那你去捞上来啊!”

陈彻仰头望着婉婉,一阵哑然。

过一会儿,他勾住她的小指,沉吟着说:“那你帮我个忙,去给她传个话。”

“传什么?”

“就传……晚上跟我回家。”

婉婉令行如流,一转眼就跑到徐嘉腿边。

她面色茫然地低头,就听见个头才与自己齐腰的小姑娘笑嘻嘻道:“小婶,小叔说让你晚上跟他回家。”

徐嘉木然地仰首。

早春的风忽似白云出岫,吹一道回望她的清朗身影。

她看他像突然隔了许多岁月,也听到了兴许是前半生最动人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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