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见底,他们的关系终于开始生出裂痕。
这段感情好歹维持了一年,放进陈彻的恋爱史目录里,或许还得加红标着重一下,以昭示它的特别。
平平淡淡一学期就要过去,学校在中式升学压力这一病毒蔓开之前,特向所有高二学生抛出研学旅行的橄榄枝。徐嘉原本只想留校好好复习,毕竟她在高二的很多课程上都跛了腿。班主任在讲台上折损了半个小时,把这次活动吹得天花乱坠,她照样专注做她的题、心如沉水。
在这沉水中投出涟漪的,还是陈彻悄悄丢过两桌界限的纸条——
“去不去?跟我一起去。”
徐嘉侧头,看见他单手支颊侧对过来的脸,又看见那张脸上淡淡的笑。自然而然地,她在纸上郑重留下一个“去”,却省掉了那个“不”。
那次研学旅行,学校安排了两个目的地,由学生自行挑选报名。
徐嘉对其中之一的西塘古镇尤为心动。
而陈彻,恰在另一目的地——首都有一个某站知名视频博主的小型比赛。
既有第一次迁就,第二回让步徐嘉做得也不假思索。毕竟她本来就是因为要陪他,才同意参加研学旅行。
十一月末尾的清晨,一辆载着徐嘉和陈彻的动车从平城开往首都。窗外一路草木萧瑟,萎成烟丝的枝叶在沉沉雾中垂头抖颤。
而车内,温暖如春。
徐嘉和陈彻紧贴身侧坐着,他带她听耳机里林肯公园的歌。
后来许多年,徐嘉在手机里都要给林肯公园留一席之地。其他所有的乐队她都兴致缺缺,但独独惦念他们,甚至偶然听见别人聊,自己也会以忠实粉丝的身份加入进去。
承认或否,说到底还是因为他。
因为已经变成顽固习惯遂难以戒除的爱屋及乌。
动车沿山路平原飞驰,划过愈渐干燥的北国空气,突被一条隧道包吞。黑暗扑面而来的瞬间,陈彻扭头,在徐嘉脸侧偷袭了一下。
徐嘉一怔,心里喜悦,面上不显,恨恨道:“许多人看着呢!”
陈彻一味地无声坏笑。
待黑暗忽而消失,光亮刺进窗内,他逆着光说:“变漂亮了我们嘉嘉。”
“我以前不漂亮?”徐嘉喉内似有蚁足在挠。
车厢内四处都是谈话的嘁嚓声,陈彻定定望了她片刻,抬手拨开她额边的碎发,短促一笑,“漂亮漂亮,再胖点更漂亮。”
晨光之下,他双眼雪亮。徐嘉呆了几秒,惶惶无所适从。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被自己逗弄时慌乱的赧然。以致于徐嘉觉得,他对自己,有一种——
破坏的欲望。
就好比当晚他们入住学校安排的宾馆,在宵禁之前,他让她下楼。那家宾馆是快捷经济型,就在旧鼓楼大街的小石桥胡同旁。在当年消费总水平位列前茅的京城,一晚上不到两百的价格足显等级之低。
是夜十点,北京初冬的风凛冽干涩,一声声字正腔圆的京腔夜话碎在其中。
陈彻坐在胡同口的石墩上,左手是宽敞开静的马路,右手是刚向夜生活迈进的店口霓虹。
徐嘉收紧外套,候在远处等了几秒。他隐于夜色当中,头顶疏星雾月,掌中手机一晴一暗,他会时不时抬头四下张望。
她知道,那是他在为她焦灼。
往往在那种时刻,徐嘉不会去追究陈彻是不是对每个女孩子都这样。就算他是,当下他的女朋友是她。
她蹦跳过去,陈彻刚点着一根烟,拿烟的手顺势一扯,将她拽到自己跟前。
“我跟你说,”他仰头,眼神别有意味,“那宾馆的床太难闻了,我不想在这待。”
徐嘉心头一痒,脸上的表情和思绪朝两边发散。
“什么意思啊?”她忍着兴奋,实则在装傻。
“你陪我出去睡,我找一家好宾馆。”他把她的手牢牢攥着,嗓音里像有些细细的沙砾,在她鼓膜上摩挲。
徐嘉把这话在心底盘算了好久。更加相信,他对自己真的有很大的破坏欲。
“你坐过去点。”她憋笑,等他挪开几寸,挨着他挤坐在石墩上。
“抽一口?”陈彻把烟送到她面前,语气倒不像个疑问句。
“这东西有什么好抽的?至于瘾那么大吗?”徐嘉虽奚落着,还是心口不一地含住吸了一口。
紧跟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陈彻笑着拍她的背,收回烟塞进嘴中。
“小时候,我爸每天都有收不完的烟和酒,一条一条、一盒一盒往家里提,”他忽而深沉起来,捏着烟往风里磕了磕灰,音调向下坠,“但他不怎么着家,东西放家里很久都不动。后来吧,我挺好奇,就偷了几包试试,就这么上了瘾。”
徐嘉顿默,又听他问:“是不是有点扯?”
徐嘉下意识摇头。
他掌心很热,又将她的手掌裹紧了一些,反复揉搓,莫名缠绵,“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出去住?”
躯体的接触,把所有引诱都顺着体温送进她毛孔。
徐嘉拒绝不了,抿唇点头,“好,出去就出去!”
那一下她觉得,陈彻真是可恶又下作啊。但她就是对他难以自拔。
不得不说,陈彻在花钱奢享上颇有造诣。他领着她走进小石桥胡同,直领进一家名为竹园宾馆的酒店。那宾馆原是王府改造而成,苍郁青砖黑瓦,错落莳花置石,躲在皇城深巷间,没有讲究的人很难发现。
徐嘉随他在迂回的红木长廊里漫步,越过凋零的海棠,细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的?”
窸窣脚步交叠,陈彻闻言回头对她一笑,“我是谁啊?”他学着京腔的板眼,分外得意,“有这条件!”
空荡荡的夜,徐嘉记住了那条长廊里踩雪般的脚步声。
也记住了长廊里对她回眸的人。
那晚的竹园海棠,定有回光之兆。徐嘉因为好奇,先行跑进黑暗的屋子里,凑到花格窗边往外望。陈彻留在门口,门卡一插,屋里瞬间敞亮。
她还没来及回头,他就已经靠过来,双手和窗格包围了她。
水到渠成似的,他双唇落至她颈侧,顺着发缘往锁骨步步贴按。
徐嘉觉得体内住进了一支蜡烛,他大概是风,吹一阵,她的烛火就摇曳一阵。
半是被他带着,半是自己主动,醒神间,徐嘉已经躺在了床头。
外套脱了,只剩毛衣。
陈彻手掌顺着她因紧张而生粗糙颗粒的皮肤描画,探到搭扣,迅速解开,随之来到她尚未开发的渡口。徐嘉忍不住痒麻,朗声颤笑。
“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熟练。”
陈彻嘴巴衬在她脸侧,略显懊恼,“不许说。”
之后他们蔽进被子底下的黑夜里。
二人眼鼻相对,双手互相沿着对方的轮廓向下滑行,滑到腰侧,将缝隙消灭。他掌心的温热长进她的浑润中,遍生悱恻。
眷恋的亲吻,毫无保留,落在肤上每一寸。
花格窗外不算很静。
有晚睡的旅客在聊天,家长里短,人世风月;
有老京片子对着夜空吊嗓吼戏腔,咬嚼吞吐,撕丝裂帛……
在最后一弦的当口,陈彻忽而止步。
徐嘉茫然地问他怎么了,他却难以回答。他说不出口的是,这女孩纯无添加的本质居然令他有些忐忑,忐忑到无法下手。她好像跟他遇过的女孩都不太一样,干干净净,无雕琢又不世故。
陈彻套回线衫,搂住徐嘉,在她头顶轻拍了两下,“没事,睡吧,我搂着你。”
徐嘉在他怀里迟疑着,忽而仰起脖子说:“你继续吧。”
如果说她有哪一刻的勇气比当初表白时更甚,或许就是那一下。她没有任何认真的思考,也不认为违背道德,只觉得这种事符合情理,因为是和喜欢的人。
陈彻盯着她,心里思绪纷飞。
“我也想。”她从被子里抬手,捏住他衣摆,往上牵拉。
陈彻来不及反应,体肤已与空气直白接触。
那晚的记忆充满汗热与疼痛。徐嘉偶尔从陈彻肩头睁眼,天花板晃如海风里的小舟。窗外京戏一折接一折,廊边夜话一茶煲一茶。年轻人在□□上的探索,有如趟石过河,一旦尝到乐趣,胆识只会越来越高。
北京之行不过五日,除却集体外出研学活动,徐嘉都耗在陈彻私开的房里。有时可能只是腻在一起吃饭,紧接着就缠到了被榻间。
徐嘉偶尔也问:“总这么做,会不会不好?”
陈彻手指会在她绵软处捏掐几下,笑逗道:“你不喜欢?”
徐嘉会揣着过人胆魄回答:“喜欢,是你就喜欢。”
当时的她不假思索就应了,目光总是绵绵似新雨。她对他是不留余力地奉出,反倒从来没想过,他是不是“是她就喜欢”,是不是换了其他女孩也照样喜欢。
研学最后一天,也是陈彻参赛的日子。徐嘉刻意推掉和吕安安自由活动的机会,跟到会场一睹他风采。
赛事规模其实也算隆重,云集了各路咖位顶尖的大神,徐嘉也是那时具体了解到“MAD”一词的释义,但了解之余,多少也会有些滋味复杂,她跟他在志趣上的相差,实在是太多了。这种相差甚至无法退居求同存异的状态,她几乎完全不懂他的喜好,他也很少关心她爱好什么。
会场上陈彻游刃于同好友人间,言谈皆是课业上无法做到的意气风发。
徐嘉一开始还会跟着他,后来委实觉得尴尬,就缩至一角的座位上独自候着。假如手机还能记得当天她浏览器的搜索记录,所列必定是密密麻麻的有关视频剪辑、动漫科普等一切相关知识。
关于陈彻,她事无巨细地努力过,多少带着些谦卑的姿态,又保留着自信,想方设法靠近他,哪怕一步也行。
但没办法,很多事也讲求个天赋。
会场到开宴时,陈彻身边坐着的都是一中同社团的学生。聊得很热乎,徐嘉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机会和他说话。这倒也不能怪他,更不想自责,她索性闭嘴,埋头吃饭。席上不少女生健谈,而且懂得多,能和他不断热聊的情趣。
那顿饭食同咀蜡。结束后,陈彻竟然才想到她的存在。
返程路上,徐嘉其实是憋着一口气的,又看见陈彻不停在手机上鼓捣和别人的对话框,心里一股子劲涌上来,兜脸问他:“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其实不合适?”
陈彻方才舍得从屏幕里抬眼,因为不曾注意到她的状态,所以觉得她这问题有些虎头蛇尾。
“你这是干什么?”他失笑,仿佛当她在耍脾性。
徐嘉直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陈彻含笑点头,却不以言应答。
“但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等她终于把这话说出来时,居然是难以想象的平静。就是一切结果都预料到了,一切真诚也曾给过,大限将至时,反倒很释然。
陈彻或许对这样的分手开场白经验丰富,因而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问她:“然后呢?”
徐嘉怔神间余光朝车窗外一瞥,来时她还能给枯萎的草木赋予诗意的譬喻,现在却无力了。
枯萎就是枯萎。
她起身,镇定异常地回:“然后我们分手吧。”
回头再想,她那时的镇定还差些火候。比不过陈彻的无所挽留,更比不过他只是略略偏开双腿,让开空间任她走过。
*
那之后不久,陈彻又交了女朋友。而剩余的高中生活,徐嘉过得不算顺利。受徐大为和同辈竞争所施与的压力两面夹击,她越想学好,却越是力不从心。
更致命的是,陈彻的影子像在她的生活中处处凿地生根。命运似是偏爱与她开玩笑,无论她走到哪儿,都能偶遇他。隔一段时日,陈彻掌下的肩头就会换一个主人。
有时会更巧,她捧着杯子从亮过白昼的灯下穿堂而过,能遇见他恰好将女孩往怀里搂紧,款款落下,与对方拥吻。他的情潮永远新鲜、前仆后继,她无往的喜欢却像是死了,死在皇城根底的那个冬季。
可她该生气吗?似乎不该。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她早就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恣意纵情是他的常态,他不可能安稳,也不可能一心一意。
高三上学期结束,徐嘉收拾课本准备回家。赵林仿佛记着那一仇,刻意在离开前过来找她茬儿。
“听说你又掉了几个名次啊?”他讽笑,随即踢踢她的桌脚。徐嘉无视他,摆正桌子,将欲绕行。
“别走啊!聊聊!”赵林反掌捺住她的上臂,推了两下,“我永远名列前茅,你呢?你还退步了。”
徐嘉仰头,皱眉冷眼而向,“你很烦,离我远点。”
“我去,比不过就嘴硬,你也就这点本事!”
“那你也挺没出息,”徐嘉提嘴嗤笑,直言不讳,“你跟我比什么?”
“那你还真错了,我没跟你比。”
赵林五官挤出一张戏剧性十足的鬼脸,对她晃了晃脑袋,“你在我眼里,以前是垃圾,现在还是垃圾。”
徐嘉搡开他,夺步而逃。跑了一段,阳光刺穿眼皮,她停下来急喘,心里的灯火猝然熄灭。
不为什么。
就为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彻。
就为后来出门看见的,走廊里翘首企足,殷切等待陈彻的女生。
再后来,繁重课业、百日誓师、高考。
一段段时光化作模糊的蒙太奇,盖过那段令徐嘉始终难以向前看的过去。
散场同学聚会,是他们久别前的最后一次相聚。那天下了场急骤的暴雨,出门时遥遥几声闷雷。徐嘉和吕安安朝右行,陈彻伙同几个关系好的男生直道打车。
徐嘉走了好几步,终是忍不住回了头。而陈彻停在车门边,雨帘里,也远远望了她一眼。
那个人真像她青春里酣眠的一场大梦。
明知总该要醒,她还执迷不悟过。
次日一早,徐嘉无意间发现陈彻的社交账号改了个签,只是当时不知道,他已在飞往曼彻斯特的航线上。她对着个签的内容长久凝视,忽而一阵鼻酸——
“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
盼望……不至于羞耻。”
她很想问他,有没有真的喜欢过自己;也很想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然而写写删删,还是作罢。
只能在心底祝他以后都过得好。
那么徐嘉你呢?视线离开屏幕,她开始扪心自问。
你什么时候会向前看?她想了许久,都预知不到答案。
恐怕所有人都会为之耻笑。但陈彻这个名字,真的是她心里,那些年唯一的一次真心与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