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平宣旨完毕,婉儿的脑子还是懵的。
谁能想到, 除夕夜, 武太后竟巴巴儿地赐了菜给婉儿这个几乎被世人忘记的人?
而且,被武太后派来赐菜的, 还是她唯一的女儿, 太平公主?
“上官还没谢恩呢!”太平见婉儿呆怔怔的还跪在那里,笑道。
婉儿醒过神来,依礼谢了恩。
“夤夜劳动殿下亲至,妾承受不起……”婉儿没忘了卖太平一个人情。
毕竟, 与太平公主相比, 她的前路如何,还未可知呢!
“反正本宫也没地方去……”太平轻声道。
婉儿挑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平意识到自己无意失言, 忙转回话头儿, 又笑道:“你与旁人不同, 母亲赐你菜,当然得派本宫来,她才放心。”
婉儿陪笑了一下,笑意却蕴着些苦涩的意味——
武太后信任女儿, 婉儿是相信的;但是武太后特意赐了菜给自己, 只怕这其中的含义,便不那么简单了……
太平命随行的侍者奉上武太后赐的菜。
其实总共只有四样:两样菜, 一份点心, 一份汤粥。
当还泛着热气与甜香的食物, 在婉儿的眼前现出真面目的时候,婉儿的双眼中瞬间氤氲了一层雾气。
那两样菜,都是她当初喜欢吃的;那份点心和汤粥,都是补气补血的……
若说武太后还记得婉儿的喜好,这点还在婉儿的意料之中,那么她竟还记着婉儿的信期,这就不能不让婉儿感动了。
这两日正是婉儿的信期。
她的反应大,每个月那几日的时候,都颇要受些折磨。
“母亲说,若是上官这两样吃得还可口,”太平指了指那份点心和粥,“就让人每日送了来,也不费什么的。”
“多、多谢……太后……恩典。”婉儿的音声微有哽咽。
太平听得分明,并不点破。
她自顾自从侍者的手中接过筷箸、碗碟,一份给了婉儿,一份留给自己。
口中犹道:“这几样菜,母亲都没舍得给我吃呢!上官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也一同尝尝,如何?”
婉儿自然说好。
她看得出,太平在有意撮合她与武太后,亦有意亲近自己,以讨得母亲的欢心。
这个曾经颐指气使的小公主,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要竭力讨好她的母亲?
抑或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使得太平这样地拥附母亲?
“能得殿下青眼同食,是妾之福。”婉儿谦恭道。
她现在的情状,即便是为了尚不知如何的母亲郑氏,即便是为了早些离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牢笼,对太平多些恭谦,总没有坏处的。
“哪里!”太平笑道,“与你同食,才是本宫之福。”
婉儿眉毛微动——
这位小公主尚显稚嫩,拉拢人心的措辞与手段与她的那位厉害的母亲相比,还差得不是一个两个层次。
不过,就是这样的略显稚嫩,才让婉儿在面对太平的时候,不似面对别人时那般心惊肉跳,总要提防着什么。
而且,这小公主的五官气质,越发肖像她的母亲,也让婉儿觉得亲切。
“当年,妾第一次在掖庭中见到殿下芳容的时候,才七岁。”婉儿道。
“是啊!那时候本宫也才八岁,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逛到了那里。”太平也陷入了回忆。
“说起来,是妾与殿下有相识的缘分。”婉儿又道。
“说起来,上官与本宫算得上总角之交了!”太平说得兴起,激动起来,“为这总角之交,得痛饮一大杯才好!”
婉儿愣住。
她哪想得到,这小公主套近乎套着套着竟要喝酒了?
若非得喝,婉儿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婉儿已经能够想象,明日自己的肚子怕是要更疼了。
等等!
这处别院,有酒这种东西存在吗?
婉儿怀疑。
“嘿!本宫差点儿忘了,上官你现在不能饮酒。”太平愧道。
婉儿脸上一红。
小公主总算记得她还在信期,难得体贴,可是……这里还有侍者站着呢!
天家的人,是不是都当这些侍奉的人,无论男女,都是空气般的存在啊!
婉儿默叹。
看来,她还得学会适应。
“上官就以粥代酒吧!”太平特大度道。
说着便回头唤下人去寻酒来。
婉儿嘴角抽了抽:小公主这架势,若说是第一次痛饮,谁信?
说不定,小公主早就习惯这样了。
小孩子不好管啊!
婉儿默默摇头。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理年龄几乎与武太后相差无多。在她的心里,始终是当太平比自己小很多的。
婉儿根本就不用怀疑这座别院有没有酒这种东西,有人比她殷勤多了——
早有别院的侍卫统领,亲自捧了一坛子酒,进献给了太平。
婉儿看到太平盯着那坛子酒的眼神,就只想扶额。
小公主这么喜欢喝酒,驸马薛绍真的能受得了吗?
不过,婉儿深知,公主与驸马如何,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而且,在婉儿上辈子的那个时空中的历史上,太平公主的婚姻并不幸福。
如此想着,婉儿心生恻然。
既然感情的悲剧逃无可逃,便由着她恣意去过活吧!
太平压根儿就没想到婉儿刚才心生阻止她痛饮的念头。
太平的心思,都被那坛酒吸引了去。
“难为你们有心。”她说着,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
酒的醇香气味,登时在屋内飘散开来。
屋内的好酒之人,都禁不住抽着鼻子嗅。
太平双眸晶亮,诧道:“这坛酒至少藏了十年以上了!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侍卫统领见公主殿下喜欢,殷勤地忙回道:“是臣的属下,无意中发现的。”
太平闻言,眼珠儿转了转,哈哈笑道:“本宫知道了!这一定是母亲早年间埋在这里的酒!”
侍卫统领的脸色立时白了,两手伸了伸,一副想从太平手里抢回酒坛子又不敢的样子。
太平更觉好笑了,故意促狭道:“你们偷了母亲的酒,有你们好受的了!”
侍卫统领真被吓着了,“扑通”跪在地上,连连说着“臣等哪敢?求殿下开恩!”之类的讨饶话。
婉儿看得出来,在众侍卫眼中,或者说在大唐的众臣工眼中,武太后是一个妖魔化的存在。
他们是真的怕她。
婉儿也看得出来,太平公主也是真的在逗这名侍卫统领。
或许,在小公主的心里,这么说也有偷偷调侃母后的意思吧?
甚至,这位小公主其实也对她的母后有某种程度的不满,只是惧怕于母后之威?
婉儿不愿想下去了。
她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包括她的亲生女儿,当作妖魔般的存在。
“殿下别吓他了。”婉儿开口道。
太平的笑声止住,斜眸滑了一眼婉儿,眼神带着几分调侃,还有几分意味深长。
婉儿忙正色襟坐:这个复杂的眼神,让她觉得心惊。因为和武太后偶尔露出的那种凉薄的、似看透一切的眼神,何其相像!
婉儿一点儿都不怀疑,假以时日,太平会成为不亚于她母亲的厉害角色。
“你们对母亲忠心耿耿,护卫上官尽心竭力,母亲怎么会怪罪你们呢?”太平很快就转回目光,向侍卫统领道。
侍卫统领这才一颗心落了地。
可是,想到之前自己和手下如何对婉儿及其侍从冷冰冰,如今却是靠着婉儿讲情求得开恩,他心里又惧又愧。
婉儿听太平这样说,则面上涌上了烧热之感——
这话,只差说众侍卫是为武太后而保护自己了。
太平抱着酒坛,拒绝了想要近前来侍奉的从人,自顾倒了满满一大碗的酒。
看得包括婉儿在内的众人瞠目。
然后,太平将剩余的大半坛酒递给那名心有余悸的侍卫统领。
“你们替母亲分忧,本宫代母亲赏你们酒。这酒便说是本宫命你们取来的!”太平把事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侍卫统领自然欢欢喜喜地谢恩,离开分酒去了。
婉儿此刻已经顾不上去细思太平此举的深意。
她的注意力被那碗中纯稠的酒液吸引。
这样的一大碗酒,藏了十年以上的,喝下去,恐怕比新酒更容易上头吧?
真的没问题吗?
太平此时擎起酒碗,向婉儿扬了扬:“今夜奉命而来,不敢多饮……上官以粥代酒就好。”
这还是不敢多饮?
婉儿嘴角微抽。
她来不及阻挡,太平已经举了酒碗到嘴边——
婉儿眼看着她喉间微微动着,一下,两下,三下……
那碗酒,就这么咕嘟嘟地下了肚。
婉儿:“……”
婉儿偷眼儿看旁边太平的随从,无不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的。
显然,他们早就习惯了太平如此,也没人敢来阻拦。
所以,到底是什么经历,让小公主变成了一个,酒鬼?
“酒鬼”小公主饮罢一碗酒,似乎还意犹未尽。
回味般地咂了咂唇,好像还挺后悔给自己倒酒倒的少了。
应该没醉……吧?
婉儿惹不起她,只好小口小口地喝了两口粥。
相比之下,动作真是比太平斯文多了。
太平微微饧了眼,右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盯着婉儿喝粥的斯文动作。
“……本宫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是本宫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本宫当时就想,‘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就是形容这样的美人的吧?”太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咳……咳!”婉儿一口粥呛在嗓子眼儿。
她太后悔让太平喝这么多了。
※※※※※※※※※※※※※※※※※※※※
阿曌(酸溜溜):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杜大娘子(冷笑):几个菜不都是您老人家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