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的身体骤然觉得轻松了。
因为来自武皇后的束缚力,不见了。
婉儿失神地看着面前的武皇后。
这人已经松开了她, 还向后退了两步, 抱着双臂,幽森冰冷的目光投射过来。
抱臂, 这在心理学上, 是一个全然拒绝的心理表现,也是内心缺少安全感的心理表现。
婉儿上辈子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
她竟然让她……让堂堂的武则天缺少安全感了?
那可是武则天啊!
这种认知,没有让婉儿觉得如何自得,而是让她心里不好受起来。
“天后, 我——”婉儿试图解释。
武皇后却是不听她的解释的。
就算是眼下的情形, 武皇后还是高昂了下巴,骄傲地。
“好!你很好!上官婉儿!”武皇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婉儿的全名。
武皇后恨恨地瞪着婉儿,猛然转身就走。
婉儿眼睁睁看着她甩开步子, 以一种毅然决然不回头的阵势, 直奔窗户的方向。
那、那不是门……
婉儿惊呆了。
武皇后也意识到自己气哄哄冲过去的, 不是门。
她戛然止步,却不肯转身,背对着婉儿,胸口起伏着。
婉儿犹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是真被自己气坏了吧?
可是……她到底气什么啊?
婉儿看不得武皇后因为自己而昏了头, 这太不像她心里的那个武则天的样子。
不好受之下, 婉儿竟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一件事:刚才,武皇后说的那个“东西”……所以, 她就是因为那个而生气吧?
毕竟, 像武皇后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 怎么能忍受她送给“她的女人”的东西,不被“她的女人”当回事呢?
她的女人……
婉儿的脸上飘上了两朵红云。
婉儿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即使此刻屋中没有旁人,武皇后也是背对着她,婉儿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她亦转过身去,在贴身中衣内摸索了一阵,总算摸到了一样物事。
武皇后被身后窸窸窣窣的疑似衣料摩擦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她想到了某种可能,眉头蹙了蹙,继而更倨傲地扬起了下巴——
投怀送抱吗?
晚了!
婉儿将衣衫理好,转过身,见那人还赌气地背对着自己。
这脾气,还真是!
婉儿默叹一口气,认命地近前一步,将手中的物事递了过去。
“这帕子不耐脏,怕沾了灰,便贴身带着了。”婉儿道。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武皇后没有在她的左腕上看到这东西。
其实婉儿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帕子这种东西不比珠玉之类,越沾人气越光润。帕子容易脏,脏了就得洗,一旦洗了上面属于武皇后的气息,就会越来越淡。
也不知道武皇后是否想到了这一点,好在她总算转回身来,盯着那帕子瞧了两眼,确定自己自己当初系在婉儿左腕上,还打了好几个结的那条,脸色稍缓。
婉儿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总算这主儿不生气了。
其实现在,与其说婉儿怕惹了武皇后生气,对自己和母亲不利,倒不如说婉儿舍不得看到武皇后生气。
莫名地,婉儿就是觉得武皇后就算真的生了自己的气,也不会伤害自己和母亲。
天知道,她从哪儿来的这股子自信。
或许,这股子自信,来自她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武皇后的事吧?
大多数时候,婉儿都觉得武皇后的脑回路和自己的不一样,很不一样。
比如,她看着那条帕子的眼神透出一丢丢嫌弃:“谁给你解开的帕子?”
嗯?
婉儿愣了愣,差点儿失笑。
“当然是我自己解开的。”不然呢?她又不是左撇子。
右手解左手腕上的结,正好。只不过结扣太多了,麻烦了些。
都怪这人,非要系那么多个结,是怕自己跑了吗?
婉儿无语摇头。
“你摇什么头?”武皇后挑眉道,“不喜欢朕送你的东西?”
那语气,分明是诘问:你敢不喜欢朕送你的东西?
婉儿再次无语,这人总是这么高高在上的,能不能好好谈个恋爱了?
“是啊!”婉儿故意道。
见武皇后眉毛都立起来了,好像真要生气了,婉儿才偷偷吐了吐舌头,话锋一转,道:“天后要送帕子,偏还要系那么多个结子,解起来麻烦得很。”
武皇后眉头这才舒展了些,望着婉儿带着几分娇憨的脸,心情也好了些。
“那朕下次送你别的,好的。”武皇后道。
婉儿朝她莞尔一笑。
武皇后看得霎了霎眼,脚下不由得朝婉儿逼近了些。
忽问道:“当真没洗过?”
“当真没洗过。”婉儿老实答道。
还把那帕子向武皇后递了过去:“不信天后自己看。”
被武皇后嫌弃地拨到一边:“不稀罕。”
她口中说着,身体便朝婉儿欺了过来。
婉儿瞠目。
她早该想到的,这人根本就是,不和自己那什么便不甘心。
“天后!”婉儿一挥手里的帕子,刚好抽打在武皇后的鼻子上。
虽然不至于多疼,却也有效地止住了武皇后的动作。
武皇后颇幽怨的眼神投了过来,婉儿受不了,赶紧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天后您……”
“天后!天后!有完没完了?”武皇后不耐地摸了摸鼻子,不高兴。
接着沉声道:“先帝大行,朕已经是太后了!”
“太……”婉儿唤不下去了。
倒不是因为做了太后的武皇后仍是自称“朕”,而不是“哀家”。
反正她无论做什么,皇后、太后、皇帝……称制之后,她都是自称为“朕”的。
婉儿是想到了皇帝已经故去了,已经成了先帝了。
现在正是皇帝的孝期,就算不谈那些封建礼教之下的夫死妻服丧,出于尊重死者,婉儿也觉得此刻绝不是她们亲.热的时候。
“陛下大行,朝廷上下事务繁忙,天……太后该以国事为重。”婉儿的声音沉肃了下去。
她的眼睛,也垂了下去。
视线内所见,是武皇后脚上的那双黑色缎靴,还有缺胯袍的边缘。
没有了见惯了华丽裙裾,婉儿有些不适应。
那双穿着黑色缎靴的脚,良久未动。
婉儿就始终垂着眼睛,等着武皇后给予反应。
“你以为,先帝大行,朕掌控不了朝中的局面?”武皇后幽幽地开口。
“不,不是。”婉儿道。
“嗯?”武皇后追问的口气,俨然昔日的主仆问对。
婉儿轻叹,只能硬着头皮续道:“太后运筹帷幄,天下之事没有太后掌控不了的。”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武皇后步步紧逼着,不得不舌灿莲花的时光。
“你当朕什么都能掌控得了吗?”武太后呵了一声,殊无笑意。
这句话问得太过意味深长,婉儿觉得那其中一定隐含着什么自己尚未明了的内容。
武太后却紧接着哼声道:“朕就是要掌控一切……包括你!”
婉儿霎时哑然。
她真的不觉得,自己这个人、这颗心有什么掌控不了的。
实际上,在婉儿的认知中,武太后早就将自己拿捏掌控得清清楚楚了,不是吗?
自己根本无力反抗,甚至连反抗的想法,都没有一丝一毫,不是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了平素的高姿态,武皇后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她转过身去,干脆背对着婉儿。
留给婉儿的,是那双黑色缎靴的脚后跟儿。
“就算……就算太后能够掌控局面,但此时不同过往,难保有小人、歹人觊觎朝廷权柄。还请太后移驾东都,主持大局,让这天下大权平稳过渡,也让黎民百姓少受波折。”婉儿道。
“天下?百姓?”武太后冷嗤一声,“多日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过去就是伶牙俐齿的,现在还会搬弄百姓来堵朕的嘴了!”
婉儿知道武太后被自己拒绝亲.热,心里肯定不痛快,可她说的并非是歪理啊!
“君为舟,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样的道理,太后您比我更明白啊!”婉儿急道。
她试图让武皇后明白:她并不是不想她,并不是不想和她亲.热,皆因现在的情形不允许她们这样做。
婉儿觉得自己很是苦口婆心了,又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武太后的自尊。
可是武太后根本不领她的情:“太宗皇帝的语录,你倒是背得明白!呵!你还真是替大唐的皇帝操.碎了心!只是不知道,可有人理会得你这份苦心!哼!”
婉儿被劈头盖脸罩下这么一堆说辞,听得呆了眼。
她何时替大唐的皇帝们操心了?
她最挂心的,唯一挂心的,分明就是眼前这个人。
可就是这个人,此刻还在指责她!
这个人理会她的这份苦心了吗?
这般想着,婉儿心中一阵气苦。
这当儿,武太后也愤愤然的。
她仍是难以甘心,恨道:“朕最讨厌,有人对朕讲大道理!”
婉儿怔然。
武太后自觉失态,赌气地冲到窗前,“霍啦”扯开窗户,“噌”地翻窗而出。
婉儿的嘴惊诧地张大:这人宁可跳窗而走,也不肯开口让自己闪开路从门走。
她其实,完全可以将自己随手粗暴地拨开,就像她曾经对自己那样。
婉儿看着那扇洞.开的窗户,心底是无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