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子李弘薨逝的那一日起,天上就像是漏了个大窟窿, 连着数日不停歇地下雨。
细雨, 雷雨,倾盆大雨……一股脑地往下泼洒。
太子, 不, 现在该称其为“孝敬皇帝”,如今已经安葬完毕。
“孝敬皇帝”是皇帝为其追封的谥号,李弘也成了第一个被追封为皇帝的先太子。
而他的葬仪,完完全全是照着天子葬仪执行的。
殿外, 雨还在下着。
婉儿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颗心也觉得潮湿阴冷得紧。
她上一世,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以一个纯粹的局外人的角度, 来看这段史书的时候, 那些关于“孝敬皇帝”的记载, 只是白纸黑字印出来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一旦成了这段“历史”的当局者,身临其境,根本逃不开去的时候, 婉儿方意识到:仅仅一个追封先太子的看似小事, 掀起的又是怎样的轩然大波。
当皇帝追封的诏书发下来的时候,群臣都要疯了。
他们疯了般向皇帝上疏, 竭力劝皇帝不要这么做。婉儿身在内宫, 都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件事的传闻。
据说有老臣哭天抢地地劝谏皇帝此举“不合礼法”, 还有耿介的臣子以头顶的官帽来“要挟”皇帝,请皇帝收回成命。
即便闹腾成这样,皇帝也没有给任何人留情面,他鲜见地强硬地将那道旨意强行颁发了下去。
然后,在太子下葬的当日,皇帝又病倒了。
婉儿的意念之中,无论是历史上的那个唐高宗,还是眼下的这位皇帝,都不是性格强硬的人。
相反,武皇后才是真正强势的那个。
可是这一次,皇帝痛失爱子,痛失大唐帝国的太子之后,婉儿觉得,他也趋于癫狂了——
若说追封“孝敬皇帝”,以天子葬仪安葬,好歹还能以痛心难过来解释,那么在李弘和裴氏都过世之后,将他们唯一的孩儿过继到太平公主的名下,做了太平公主的儿子,这是正常的处置方法吗?
这个婴孩儿,失去了父母,原该被接入宫中,由他的亲祖父和亲祖母,也就是皇帝和武皇后抚养。
就算为了他将来着想,也该过继给他的几位叔叔中的一位。
比如,过继给已经大婚的雍王李贤,或者周王李显,哪有过继给身为在室女的亲姑姑的道理?
因为那个刚刚被封为楚王,还被皇帝破例在襁褓中便赐名为“隆基”的婴孩儿,太让婉儿不安,这个问题婉儿若是想不出答案,她实在是连觉都睡不踏实。
是不是有些结局,是命中注定的?
婉儿这些日子里,许多次地问自己。
她特别想拥有洞察未来的能力,让她有机会看一看,这个也叫做“李隆基”的男孩儿,长大之后,会不会成为注定要了她性命的人。
婉儿所熟悉的历史上,那个李隆基,不仅要了上官婉儿的命,还逼死了他的亲姑姑太平公主。
在这个时空中,这个李隆基,会不会因为自幼被太平公主收养,将来便不会害死她?
婉儿想不出。
退一万步,就算李隆基能够放过太平公主,难道就意味着,他能够放过她吗?
许多次午夜梦回,求生的本能,让婉儿在深夜最最脆弱的时候,心生恶念:她想寻法子,除掉那个婴孩儿。
可是,且不说她眼下有多大的能耐除掉那个孩子,就算她当真做到了,将来会不会再生出第二个“李隆基”,比如与那个历史上的李隆基一样,作为李旦的儿子出生?
也就是说,若老天注定让上官婉儿死于李氏子孙之手,她害死一个李某某,是不是还会诞生另一个李某某,将来取她的性命?
就像,身为一个现代人的她,离奇地穿越到这个时空之中,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
每每想到这些,婉儿都觉不寒而栗。
她很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无助感。
白日里,当她能够用理智,而不是脆弱的感性去思考问题的时候,婉儿反倒能寻到一些踏实之感——
既然存在着这样的平行时空,虽然事情的缘由发展和另一个时空会有着相似之处,但毕竟它们不会是完全一样的。
说不定,这个李隆基,只是赶巧被赐了这个名字?
而在这个时空之中,对未来的人而言是历史,对此时的婉儿而言是未来的事件,将会如何进展,如今还是未知。
一切尚可作为。
如此想着,婉儿的心,安定了许多。
几日来,她将前情种种思来想去了许多次,大概推断出了皇帝之所以将李隆基过继给太平公主的最可能的缘由。
俗谚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据说人在将死的那一刻,会将一生所有人与事迅速地在脑中过最后一遍。
李弘在弥留之际,大概也会有这样的经历。
他一定是在那一瞬间,看得通透了。
而这世间,唯一让他留恋惦念的,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儿子。
为了让自己唯一的骨血安然活着,他在死前一定是求过皇帝的。
皇帝性子软绵,武皇后性格强势,她连自己的儿子都容不下,又如何容得下自己的孙子?
李弘看清了这一点,便知道他们托付不得。
那么李贤三兄弟呢?
且不说他们对李弘的态度如何,端看武皇后对他们三兄弟的态度,与对太平的区别,便可知道,托付给这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个,都不稳妥。
说不定,他的儿子,将来还会成为皇权争夺的祭品。
如此看来,唯一可以托付的,便是太平了。
太平是女儿,将来必然会出嫁。李隆基过继在她的膝下,既不会被武皇后猜忌,又不会被他的叔叔们忌惮,从此之后远离权力纷争,就能安安稳稳地富贵一生。
是以,李弘在弥留之际,必定苦求皇帝这般做的。
以皇帝因李弘之逝而痛苦的情状,他也完全有可能答允李弘,并要求太平答应过继。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婉儿觉得胸口闷痛得紧。
父母之爱子女,当真是……肯耗干最后一滴血地用心良苦。
婉儿无声地叹息,目光不能不凝住于眼前武皇后的身上。
自李弘逝去到如今,武皇后莫说是笑,都不曾有过与轻松有关的任何表情。
整座承庆殿都仿佛笼罩在阴霾之中,大大小小的女官、侍女、内监,个个噤若寒蝉,侍奉、奏事比平时更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恐稍一个不谨慎,就触了天后娘娘的霉头。
这又是局外人与局内人的区别了——
上一世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的历史书,婉儿的认知便是,李弘一死,武皇后就更加快了紧锣密鼓的夺权进程。
那架势,她俨然就是为自己儿子的死,拍手叫好的。
可是而今身处其中,看着武皇后除了白日里为李弘办理丧仪相关的事,除了协助卧病在榻的皇帝批阅奏章,除了日常的盥洗、用饭等不得不做的事,她余下的时间,就是坐在案前,一笔一笔地抄写经文,甚至深夜都不停歇。
婉儿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在史书之中,纸片人般存在的武皇后,其实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普通人情感的人。
只是,她的意志力比普通人强大得多,她不会如普通人那般,轻易将她脆弱无助的一面示人。
婉儿因为武皇后是这样的武皇后,而心脏为之抽紧。
又酸又痛的感觉。
婉儿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种,类似于悲悯,又类似于心疼的感觉。
不过,她的心,是真的在疼,实质性地抽疼。
婉儿于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注于书案上的经文上。
那册经文,叫做《一切道经》。
是在李弘逝去之后,武皇后亲自书写,又亲自作序的。
她在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地祭奠和怀念自己十月怀胎迎来,如今又亲手送走的儿子。
婉儿眼睁睁看着武皇后一遍一遍地抄誊那册经文。
粗略算来,抄誊了不下十遍了吧?
婉儿忖着。
且观武皇后情状,大有继续抄誊下去的意思。
婉儿不知道,她打算抄誊多少遍。
虽然武皇后正值壮年,素来身子骨又极好,这样地耗心血,也不是长久之计。
婉儿看看外面阴沉沉的天色,思索着该怎么劝谏武皇后适当休息,又不会激怒了她,给自己招来祸端。
赶巧到了时辰,有承庆宫的侍女奉上新茶、点心等物。
婉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亲自下来,接了茶点,奉到武皇后的案前。
“天后娘娘用些点心吧!”婉儿柔声道。
武皇后一直心无旁骛地书写,竟没听到婉儿的话语。
婉儿:“……”
扫了一圈殿内诸人,见他们一个个的都低垂着脑袋,恨不能把脑袋埋到金砖下面去,婉儿嘴角抽了抽,知道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
她于是深吸一口气,拔高了些声音:“天后娘娘请用些点心吧!”
这一声倒是把武皇后的神魂给唤回来了。
却也唤来了她的怒气。
循着声音的来源,武皇后双眸圆瞪,透出了几分杀气,逼向了婉儿。
婉儿被那目光看着,后背泛上森森寒意——
有种会被马上置于死地的感觉。
然而,当武皇后看到说话者是婉儿的时候,圆瞪的双眸缓缓恢复了平素的状态,脸上也从怒意滔天,变回了面无表情。
婉儿觉得,这很像是刚被判了斩立决的她,在刑场上刽子手的刀就要落下的瞬间,骤然迎来了赦免令。
婉儿的心脏不争气地突突急跳,劫后余生。
武皇后似是看到了婉儿刹那苍白的小脸儿,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嘴唇翕动。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而只是淡淡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正。”婉儿如实答道。
估计是闻到了茶点的味道,武皇后瞥了一眼旁边,又看婉儿。
婉儿被她看得莫名。
接着就看到武皇后的容色现出几分轻松。
“婉儿奉的茶点?”武皇后问道。
婉儿眨眨眼,并不打算争功,便回道:“赵大人担心天后您肚饿,便让承庆宫的小厨房做了点心。”
武皇后闻言,眉峰挑了挑:“你拿来的?”
婉儿微诧,心里忖着武皇后话语中加重了那个“你”的意味所在。
难道,因为是“你”拿来的,才肯赏脸吃吗?
这么给我面子吗?
婉儿的眉毛也不由得挑了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