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这是婉儿第一次到这间代表着大唐皇权的宫殿之内。
宸,是北极星的代称, 是帝王之星。
这座紫宸殿, 便是大唐天子日常接见臣子、处措政务的所在。
踏入其中的那一刻,婉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的目光, 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居于前方, 由众人拱卫着,俨然众星捧月般姿态的武皇后的,背影上。
这座意味着至高权力的宫殿,是不是在将来的某一日, 就要易主?
而面前这个, 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是不是,就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婉儿觉得自己的呼吸被攫住了一般——
为刚刚的那个想法, 而心跳加速。
不过, 这种时候, 武皇后显然是没有任何心情,思考紫宸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
她心里牵挂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与皇后,并排坐在紫宸殿正殿的椅子上, 俯视着跪在下面的太平公主。
婉儿便侍立在武皇后的身侧, 恭谨地低眉顺眼,并不妨碍她将下面太平公主的窘状看得通透。
在婉儿的印象中, 这位太平公主从来不是个胡闹的人。
昔年在掖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光景, 婉儿还记得:那是个小大人儿一般的小姑娘。
这样的小大人儿, 长大了也不会是个让爷娘不省心的吧?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怎么胆子就大到,做出了带着几名贴身的侍女、内监,就不声不响地偷溜出宫的事儿呢?
婉儿隐约记得上一世的她,因为历史学术研究方面的需要,没少涉猎初唐各种正史、野史书籍,甚至还抱着学习的态度看过许多初唐时期的影视剧。她的记忆力比普通人要好得多,至今关于武皇后、关于太平公主、关于“上官婉儿”的事,都装在她的脑海里。
她所熟悉的那个历史上,太平公主“擅权谋”“肖其母”,是个手段了得的政治人物。
然而,眼前这个即便跪在那里做请罪状,也维持着一副倔强模样的太平公主,将来真的会成为“那样的”太平公主吗?“
或是,正因为她少年时候的倔强,才有了成年之后的手段?
想到昔日处在这个年纪的武皇后,在闯了祸之后,面对长辈的责骂,是否也维持着这样的倔强模样,婉儿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武皇后这般年纪的时候,一定比太平公主,还要让人头疼……
婉儿会心而笑。
还是皇帝先耐不住,打破了殿内僵冷的局面。
他右拳凑到唇边,轻咳一声,侧头去打量武皇后的表情。
待得看到武皇后的脸色并没有比之前好看些的时候,皇帝的面上很有些无奈。
不想那一声轻咳,不知怎么勾起了他更多的咳,这一次是真的咳了起来。
武皇后这才转过脸来,关切地看着他:“九郎觉得如何?”
而跪在地上的太平,也不复之前的倔强,眸中夹着担心,微微拔起了上半身。
“无妨。”皇帝宽慰地轻拍了拍武皇后的手背。
余光划过太平跪在那里的身影,他便向武皇后笑得深了几分,试探道:“地上金砖寒凉,小女娘跪坏了身子,不还是我们做爷娘的心疼?”
他在拐弯抹角地为女儿求情。
武皇后斜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抽回手背。
皇帝手心下一空,尴尬地讪笑两声。
他朝女儿使了个眼色,那意思让女儿寻机会悄悄退下。
太平看到了那个眼色,可是她哪敢就这么退下去啊?
瞄了瞄母后绷紧的脸,太平苦笑着朝皇帝抽了抽嘴角。
皇帝也苦笑着向她抽了抽嘴角。
他到底还是疼爱女儿得紧,又笑道:“她才多大的孩子,朕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胡闹呢!”
见武皇后仍不为所动,皇帝脑子一热,道:“就是二娘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武皇后此时,已经将一道含义复杂的目光投向了他。
皇帝轻咳,右手本能地去捻下巴上的胡须。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
尚未琢磨出合适的措辞,武皇后幽幽开口了:“九郎说的是,她还小着呢!”
皇帝和太平父女两个闻言,额头上都沁上了一层薄汗——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反话。
“到底是没出什么事,平安归来了!”皇帝朝女儿笑笑,似乎还在夸赞女儿聪明。
武皇后已经要站起身来。
婉儿则极有眼色地凑向前,扶了武皇后。
武皇后理所当然地单手搭了婉儿的手臂,回眸看皇帝:“九郎既然觉得没什么事,就没什么事吧!本宫还要去阿裴那里瞧瞧她如何了。”
阿裴即太子妃裴氏。
武皇后竟是打算就此一走了之。
皇帝急得忙站起来。
因为体虚,这么突然起身,他晃了两下。
武皇后微微皱眉,驻足,回身看着他。
皇帝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笑道:“东宫有太医们在,二娘不必担心。”
武皇后闻言,垂下眼睛。
婉儿半躬着身,侍立在后,闻言一颗心也沉下去了几分——
太子妃裴氏生产后便体虚气若,加上太子卧病在榻,东宫里几乎聚集了宫中所有的太医圣手。可是,无论这位大唐皇帝对妻子再和善,对女儿再慈爱,对那个为他诞下孙儿的太子妃,终究没有什么感情。
婉儿看来,皇帝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男子,更像是个温润君子……
由此可知,就算是在煌煌大唐,女子的地位,也是让人揪心的。
皇帝当然不知道婉儿所想,更不知道武皇后所想。
他乐于见到武皇后肯听自己的话了。
借着这股子东风,皇帝扭转脸,慈爱地看着太平:“此番胡闹,很不应该。就罚你抄经,为你太子阿兄祈福!”
说着,朝女儿眨眨眼。
太平会意,忙深深叩首:“孩儿胡闹,让爷娘担忧,是孩儿之错!”
婉儿分明感觉到武皇后听到皇帝的话,特别是那句“抄经”的时候,高挑的身形绷紧了。
然而下一瞬,武皇后便回复如常,似乎一切只是婉儿的幻觉。
婉儿默默皱眉。
她确信,刚才武皇后那个细微的变化,不是自己的幻觉,亦确信只有自己感知到了。
皇帝见武皇后对自己的惩罚措施不置可否,很为女儿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面一高兴,就又想起来一个人来。
命太平起身,又拉了武皇后的手,重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之后,皇帝温声道:“说起来太平这次白龙鱼服,能够安然回宫,还得赏赐一个人……”
他话说一半,拿眼光期待地去瞧妻子和女儿。
孰料,没有得来她们询问的话语,或是任何期待的眼神;相反,倒是看到妻子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而女儿则拧起了一对小眉毛。
皇帝大有自说自话之感,只得硬着头皮续道:“城阳家的三郎,二娘还记得吧?”
“薛三郎吗?”武皇后语气没什么波澜。
“就是他!长得很俊的那个!”皇帝兴奋道。
见武皇后依旧兴趣缺缺,皇帝更觉讪讪。
“此番幸亏他——”
话音未落,殿门口罗大富慌慌张张地赶了进来。
他额上都是汗水,显见行得匆忙,事情紧急。
“发生了什么事?”皇帝情知不妙,忙止住话头催问。
罗大富匆匆行了个礼,口中道:“是东宫!太子不……”
他不敢说下去了。
那未尽的话,应该就是“太子不好了”。
皇帝的脑中忽的一阵晕眩,强撑着站起身来:“摆驾东宫!”
说罢,他携着武皇后,带了太平,便往东宫赶。
婉儿亦和一众随从紧紧跟着。
这一次,武皇后没有高傲得让她扶着,以彰显尊贵的身份。
看着那个疾步如风的华丽背影,婉儿生出了刹那的错觉——
武皇后不是在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急着去看视自己命在垂危的儿子;而是一个投入到狂风暴雨之中的战士。
她分明用一种战斗的姿态在向前冲去。
婉儿完全相信,眼前的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会被她如虹的气势席卷。
这座深宫,这个江山,都将臣服于她。
凝着那个身影,婉儿的心底涌上异样的感觉。
她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以一个绝对的追随者的身份,紧紧地追随着。
而与此同时,婉儿没有忽略掉,武皇后在几乎无人注意的时候,丢给赵应的一个眼神。
不错,婉儿看到了。
但是,她却不懂得那个眼神。
接着,在东宫的整个期间,婉儿都没有看到赵应的身影。
他一定是被武皇后暗自吩咐,去做什么,极重要的事去了。
婉儿很期待,有朝一日,她也能被武皇后这样绝对信任着,去为她做极重要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思起了变化:她觉察到,她的这颗心,开始有所趋向。不再是只为了好好活着,只为了让自己和母亲安然而好好活着。这颗心还在期盼着另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此时的婉儿,称其为“追随”。
说不定将来的某一日,它会演化为另一种东西。
那会是什么?
此时的婉儿,无从得知。
太子妃骤然离世,太子弥留之际,昭示整个大唐进入了多事之秋。
东宫之中,太医们或真或假地做出忙碌的样子,以表示他们为了挽救太子的生命,已竭尽全力。
所有的仆从,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那个,几乎无可逆转的结果。
皇帝,武皇后,太平众姐弟,此刻都在太子的榻前。
其实就是看他最后一眼……
婉儿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
乱糟糟,纷杂的漩涡之中,而难以自拔。
直到,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滚滚,闪电横厉,一道接着一道地劈下。
这算什么?
为大唐太子的薨逝,做注脚吗?
“喀拉——”
一道厉闪,晃花了殿内所有人的眼睛的同时,将殿檐的蹲兽,劈掉了半个脑袋。
在一阵惊恐声中,太子李弘,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