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不得不离开了承庆殿。
迎面却正遇上一名低级文官服色的青年男子。
那名男子显然早就看到了太平,因为远远地, 他便立在道侧, 朝着太平的方向,躬身揖了下去。
此处是内廷后宫, 从来只有女官、中官等等有品级的人员出现, 怎么会有朝廷官员出现在这里?
虽然,这个朝廷官员,很年轻,品级也不高。
太平心忖。
她蓦地想起来一件事——
不久前, 母后向父皇请旨, 召弘文馆若干名中下级官员为翰林院待诏,许入禁中协助她修编书籍。父皇自然答允,并允许这些官员, 从宫禁最北的玄武门入禁。
便是这些官员, 在短短的时间内, 就编出了若干本著作。太平犹记得,她还曾在母后的书案上看到过其中的某本。
所以,这个年轻的官员,是那些待诏中的一员?
如此想着, 太平的脚步已经走得近了。
她此行不欲声张, 也只带了贴身的婢女而已,并无公主仪仗。
但是这个面生的年轻官员, 显然是认得她的, 因为他的态度极其恭谨。
太平知道自己身上的服色, 已经彰显了自己的身份。
既然这个男子对她极为恭谨,按照常理,他应该在向她行礼的时候,同时报上自己的名号,比如“臣某某参见殿下”之类的。
如此,太平就知道了他是谁,也算他没白巴结一次。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年轻男子只是向她行礼,却不发一语。
太平暗自挑了挑眉,心道这人既然为朝廷官员,总不至于是个哑的吧?
太平接着就因为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而失笑了。
她对眼前这个和绝大多数见到自己的人反应都不同的男子产生了几分好奇,便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不想,这个青年男子躬身看到眼前的华服身影停住了,登时紧张起来。
连太平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果然是新提拔上来的啊!见贵人见得少。
太平暗笑。
能在禁中走动的,又这样年轻,肯定是极得母后信重的,当然不可能是哑的。
不仅不可能是个哑的,必定是个耳聪目明,七窍玲珑心的。
想到此处,太平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年轻人几眼。
“本宫看大人倒是眼生。”太平道。
她自己感觉寻常,然而在旁人体会,已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些颐指气使的意味。
那种随意站在那里便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度,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她的母后。
青年官员正经在承庆殿中应对过几次,对于武皇后的风格,已经有所了解。
他于是整个人越发地紧张起来,脊背的官服仿佛都绷成了一条线。
“下官翰林院待诏范珣,不敢劳动殿下垂问!”青年官员的身体弓得更深,语气更怯。
太平微微皱眉。
她自问平素待人绝称不上跋扈,尤其是对常在父皇和母后身边出现的人。
太平在宫中长大,深知这样的人将来无非两种出路:要么飞黄腾达,要么不得善终。
即使为公主之尊,太平也不愿得罪这两种的任何一种——
飞黄腾达者自不必说,而最后不得善终者,太平这些年也慢慢品咂出了些滋味,这样的人,在一命呜呼之前,万一牵扯攀咬了哪一个,那被其牵扯攀咬之人,恐怕也得不到好果子吃。
既然自己的处事待人风格并无可说道处,眼前这个叫做“范珣”的人,怎么还这般的……古怪呢?
太平总觉得,这个人站在她的面前,除了表面上显现出来的紧张兮兮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不易察觉的情绪。
那是什么?
太平在心里问自己。
不得而知。
还有,他姓范?
这个姓氏,太平是熟悉的。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被贺兰敏之玷.污,后来致死的,她最信任的贴身侍女珰儿,就姓范。
“范大人在为母后编书吗?”太平于是继续问道。
范珣喉间滚了滚,因为太平的停驻不走,而嗓音发涩:“……是。”
太平点了点头,目光划过范珣之前放在脚边的一只书箱模样的物事。
联想到此前母后对自己的态度,太平的心底涌上一股子苦意。
她笑得也有些苦涩:“范大人年纪轻轻,就得母后信重,前途不可限量。”
“不敢!臣……臣为圣人、为天后,乃职所应分!”范珣慌忙拱手答道。
他更紧张了。
太平看得出。
紧张得快要语无伦次。
可,就是这样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还紧张得将要语无伦次的人,都比自己,得母后的看重。
太平的胸口堵得慌。
她也想做些什么,她不想只是做一个安享富贵的闲人。
难道就因为她命好,成了爷娘的女儿,就合该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而不必操心任何事吗?
太平不喜欢。
内心深处,她从来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做点儿对得起“大唐公主”身份的事。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至今还想不出缘由。
那种想要“做点儿什么”的冲动,始终存在她的心里。
这一次,她确实也这般做了——
虽然在父皇母后的心里,始终当她是个孩子,但是以她的眼界,当她初听到父皇对太子的许诺的时候,便直觉这件事,不简单。
若父皇足够英明,就绝不会为了所谓“冲喜”,而做这种将江山置于难以预知状况的决定。
太平不可能向她的父皇谏言。
那样的话,她不仅会被父皇看做“不懂事”“胡闹”,更会被包括父皇在内的所有人,当做“不孝不悌不仁”的存在。
她就算年纪小,也看得懂这条路行不通。
所以她只能谏言于母后,期望以母后的身份和能量,阻止父皇做这件事。
太平不信,她的母后会看不出父皇这个决定的凶险之处。
然而,她的母后对她说了什么?
她的母后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谏言,甚至还斥她“这种事自有你的父皇和朝中诸公,不是你一个小女娘可以置喙的”。
“小女娘”怎么了?
试问母后难道不是从“小女娘”长到如今,厉害到能够替天子批阅奏章的?
太平替自己鸣不平。
她遂没有心思再理会那个叫做范珣的年轻官员,好像她再多问他一句,都是难为他、欺负他似的。
明明,她这个“小女娘”,才是最觉得委屈的那个好不?
男子,只要不是出身贱奴,只要不是内监,都有机会博取功名,效力皇家。
可是她……一个小女娘,纵然尊贵如公主,也不能对“那些事”置喙半毫!
太平心灰得很,悻悻地折返丹凰殿。
她是不是这辈子,也只配在这里安享荣华富贵了?
抬头看着殿外头顶上湛蓝的天空,还有飞翔的鸟儿,太平心生向往。
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的心头涌动,难以按捺,以不想按捺。
“杜大娘子呢?”太平似是随口问着丹凰殿内的侍女。
侍女答说不知,又道大概外出办差了。
太平心中暗喜。
又默默冷哼一声:只许你外出?难道吾堂堂公主,都不能外出吗?
长安城的街市,比想象的还要繁华热闹。
太平记得上一次看到,还是在小时候去外祖母家的时候,悄悄挑开车帘看到的。
彼时街两旁,都用黄幛子遮了,闲杂人等半个都不许出现,哪里能见到这样多的人,以及这样多做买做卖还有各色杂耍游艺的人丛?
太平的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
落入眼帘的任何人与物,都让她觉得新奇。
每个被她盯着瞅人瞅物瞅活计的,也大多回以她善意的笑——
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有优势。
谁会讨厌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公子的好奇打量呢?
苦了随太平偷溜出宫的贴身侍女和内监。
这主儿是天后亲生的,简直脾气都是一般无二,一旦决定的事,那是任谁也规劝不回的。
身为贴身侍从,规劝不住,由着公主私自出宫,还女扮男装,装扮成个俊俏的小公子……几个人已经能够预见到自己的将来了!
回宫之后,不被天后娘娘打死,都算他们命大。
眼前的人物风景,全然不够太平看的。
她根本就觉不出累,信步在市坊间游.走,浑没意识到天色已近将晚。
她的贴身侍女,扮做个小厮打扮的,再也挨扛不住内心的恐慌,第不知多少次劝她回宫。
太平抬头看看天色,意识到是该回宫了,再晚了宫门就要下钥,麻烦可就大了。
可是当她转身想要原路折回的时候,立时傻了眼:她净顾着游逛散心,忘了来路为何了。
太平慌忙询问身边的随从,岂料那几个人也不中用,这一路上除了不停地规劝她,就是不停地替自家的性命前程担心,居然没有一个记得来路的。
有生以来,太平第一次明白,何为迷路不知归家路的滋味。
她该怎么办呢?
似乎去长安县县衙,甚至京兆尹府寻求帮助,是最妥当的办法了。
然而那样的话,她不止要丢尽了脸面,更极有可能被言官参到御前,受父皇母后责骂之外,还要让他们在臣子面前丢脸……
太平不想那样做。
正不知所措中,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太平循声望去。
待得看清来者的时候,她白皙的小脸儿,登时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