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自然没有人教婉儿, 这些话, 都是从她自己的脑袋里冒出来的。
婉儿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而感到后怕。
她该如何回答武皇后的问题?
她要说“这都是妾自己揣测出来的”吗?
武皇后的质问, 和婉儿的犹豫不决,也只在刹那之间。
就被殿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
“孩儿给母后问安!”太平公主的声音,比往日更拔高了几分。
武皇后听得眉头皱起。
婉儿则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太平公主在这个时候来问安, 可以分走武皇后的注意力。自己也可以趁着这个时机, 想一想该如何回答武皇后的问题。
不待武皇后说出什么来,太平公主的身影,已经快步踏入了殿中。
她一眼便看到了跪在殿中的婉儿, 以及地面上碎成许多瓣的玉盏。
太平公主的眼底闪过惊悸, 忙俯身拜了下去, 向武皇后行礼问安。
武皇后幽深的目光,盯着太平跪伏的身影,并没急着让她起身。
婉儿默默替太平捏了一把汗——
显然,太平的突然出现, 让武皇后的心情, 不大好。
不过,武皇后待太平还是不同的。
“起来吧!”这样说的时候, 武皇后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太平于是依言起身。
此时, 旁边的婉儿, 也规规矩矩地向太平行礼。
太平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受了她的礼。
婉儿见礼罢,仍跪在地上。
母后似乎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这让太平的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这会儿慌手慌脚地跑来?”武皇后的声音犹淡淡的。
太平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的母后嫌弃她打扰她正在做的事了。
正在做的事,责骂婉儿吗?
太平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划过地上的碎屑。
到底是怎样的过错,至于摔打成这样?
母后近年来气场越发深沉强大,只是那双眼睛看着人,都能把对方吓个半死……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平想起在外面遇到明崇俨的时候,那道士说的古里古怪的话,便更替婉儿忧心了。
“孩儿有要事,禀报母后。”太平说着,拿眼去扫婉儿。
那意思,因为“有要事”禀报,婉儿这样的“闲杂人等”合该退散。
武皇后挑眉,目光在太平与婉儿之间逡巡了两个来回,到底还是一副疼爱女儿的心肠,占据了上风。
“你且退下。”武皇后向婉儿道。
婉儿连忙口中称“是”,退出了殿外。
心里面则一直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武皇后的问题——
武皇后说的,可是“且”,那个问题的答案,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要呢!
婉儿的身影,消失于殿门口。
太平挂上了嘻嘻的笑脸,也不用吩咐,就径自凑过去,搀了武皇后的臂弯,往正位上去。
“阿娘小心着脚下!”太平边搀着母后,嘴里面还不忘了提醒母后躲闪着地上的碎玉屑。
武皇后由着她搀着,听到她口中不停歇地提醒,心里面暗暗哼了一声。
这小东西这般作为,必定是心里有事。
女儿是她生的,母女连心,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
武皇后于是也不搭太平的话茬儿,就在正位案后的圈椅内坐了。
坐下后,便似笑非笑地瞧着太平。
太平被她瞧得不大自在,讪讪地笑了笑,方道:“阿娘没得为些微小事,大动肝火。”
“哦?”武皇后眉毛一挑。
太平被她这么一挑,更觉尴尬了,只能赔着笑。
武皇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嫌弃道:“不是有要事禀报吗?”
她特意把“要事”两个字,咬得重些。
太平登时脸上一红,知道母后是在讽笑自己,就会傻笑。
看到女儿面上发窘,武皇后的心情,便不由得好了起来。
她好脾气地抚了抚太平的小脸儿,也不问女儿怎么就赶巧在这个时候突然闯入了殿中,而是耐着性子道:“说罢,何事?”
太平感觉到来自母后掌心的温暖,被勾起了小儿女心肠,便索性依着母后坐了。
将要说的话在心里面过了一遍腹稿,太平才大着胆子道:“阿娘知道父皇要禅位于太子了吗?”
武皇后的手蓦地停在了太平的脸颊上。
“这话谁同你说的?”她的声音之中,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饶是清楚母后对自己的疼爱,太平此时也骤觉来自心脏的压力。
情势紧张之下,她的脑筋转得也格外快,马上答道:“这样大的事,怕是早传开了吧?”
是问句,却也是肯定的口气。
这种肯定的口气,使得武皇后流连于她脸上的怀疑目光,淡了下去。
武皇后的手掌仿佛重新又恢复了活力。
轻轻拍了怕太平的脸颊,武皇后含笑道:“家国大事,自有爷娘做主,你一个小女娘,好生过活就是了。”
言外之意,太平合该只是享受身为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的所有荣光与富贵,这种事,实在不需要她来操心。
太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已经是及笄之年,母后却还当她小孩子般看待。
这让太平心极不甘。
而且,于不甘之外,太平还有另一重想头:难道以母后之眼光格局,当真看不出父皇此举,所存的隐患吗?
武皇后见女儿皱着眉头看自己,不耐烦地撇撇嘴。
捏着她的小脸儿道:“有什么话便说,做什么丑样子?”
她可不喜欢看到女儿肖像自己的五官,被拧巴成那么难看的模样。
太平的表情,并没有因为母后的嫌弃而改变。
为了母后的面子,她也只稍稍松缓了些拧起的眉头,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武皇后睨着她。
太平熬不住这样被她瞧着,只得说道:“孩儿已经到了及笄之年,不是小孩子了。”
武皇后闻言,神情微震。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每日里忙忙碌碌,忙着为皇帝侍疾,忙着协助皇帝处理政事,忙着盘算着将来,忙着打算每一步,日子流水一般逝去。她好像忽略了特别重要的一件事——
她的女儿长大了,已经到了该婚嫁的年纪。
这般想着,武皇后心里便涌上愧对女儿的感觉,面对太平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也不是那般的强悍了。
身为武皇后唯一的疼爱的女儿,得益于母后无所芥蒂的宠溺和时常的亲昵,太平对母后的情绪感知,还是很敏锐的。
她马上就意识到,母后的气场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似乎肯听自己说几句话了。
太平定了定神,大着胆子,将自己准备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
“弘哥病重,父皇是慈父,为他忧心,恨不能让他的病马上痊愈,孩儿省得。孩儿又何尝不期望弘哥痊愈?可是——”
太平说着,细细去探母后的神色。
见母后面上没有不悦的表情,才续道:“……父皇为了给弘哥冲喜,许诺什么,都可以想象。唯独是皇位……孩儿斗胆做一设想:将来弘哥痊愈,父皇禅位于他,将会如何?父皇退位为太上皇,安养于宫中,于他的身体的确是一件好事。然而,彼时朝廷上下又如何?有太上在,一旦有重要国事须决,臣工们是该奉行弘哥,还是该奉行父皇?”
她这番话说得隐含,内里的意思,以武皇后之精明自然辨得清楚。
左不过就是,皇帝如今许诺,届时一旦太子痊愈,他真的能够禅位吗?
而就算是皇帝届时退位为太上皇,众大臣可愿意服从新皇帝的命令?有大事需要决断的时候,是听从现任的皇帝的意思,还是听从太上皇的意思?
说白了,坐拥天下许多年的皇帝,当真甘心从此之后,安居宫中,不问政事吗?
他如今也病着,政事多托给武皇后决断,而一旦他的病好了,他还会乐意放弃手中的大权吗?
权力是个太过美好的东西。
武皇后深深体会过它的滋味之后,都舍不得放弃分毫,何况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
将来,如果太子继位,会不会造成皇帝与太上皇的两个朝廷、两套班底?
日久天长,会不会生演出不可预料的祸事?
试问,当了皇帝、名正言顺的太子,到时候真的乐意有一位“太上皇”对自己指手画脚吗?
听了太平这番话,武皇后的第一反应,还是如之前听了婉儿的那番话之后的反应。
她很想问问女儿: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然而,相比于上官婉儿,武皇后更了解自己的女儿。
她的这个女儿,容貌像她,性格也像她,那股子聪明劲儿,更是像极了她。
虽然关于禅让这件事,太平所担忧的,与她所担忧的,并不相同,但她们所期待的结果,都是相同的——
她们都不愿让这件事发生。
武皇后很清楚,相比于自己所谋的一大盘棋,太平所想所忧,才是真真正正与“国祚安稳”有关的。
心底里,武皇后为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格局,为自己的女儿肖像自己而感到高兴。
可是另一面,武皇后却不愿意看到女儿如此作想。
她这半生,为了“活出个样子来”已经付出了太多。她身为女人的事实,她的血统出身,注定她要变成如今的她。
但是,她的女儿,太平是不同的——
太平是大唐的公主,她的尊贵出身,注定了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除却那些包覆着“宏图大业”外皮的盘算和计划,武皇后还有一个祈愿,那便是:她的女儿不要重蹈她的覆辙,她的女儿可以安享一世的富贵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