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忘了,你的身上,也流着一半李氏的血!”
太平公主的话,如一柄利刃,戳进了杜素然的心脏。www.dizhu.org
幼年时候的那些屈辱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她是犯官之后,她是遗腹子!
纵然她的母亲贵为长公主,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
如果不是她自幼便性子坚韧,如果不是武皇后看她有用将她收入麾下,她眼下又会如何?又算什么东西?
难道要她这个堂堂的功勋之后,随着母亲在薛家忍辱过活吗?
她的祖父,现在还被供奉在凌烟阁中,供后世瞻仰呢!
太平公主说完那句话之后,便突然噤声。
因为她敏锐地觉察到,杜素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哪怕杜素然现在正背对着她,她也能奇异地感觉到,杜素然的脸色,正变得铁青。
一股子疑似杀气的东西,在杜素然的周身腾起……
太平公主一个激灵,蓦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环境的危险——
这处配殿内,此刻可只有她和杜素然两个人啊!
杜素然又身负武功,万一她向对自己如何,自己焉能逃脱?
“杜——你!”
由不得太平公主多想,更由不得她再多说半个字,杜素然猛地转身,身形倏忽间就冲到她的面前,“砰”的一把扯住太平公主的领口,将她重又按回到了那张椅上。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椅座,头顶上是杜素然强有力的束缚,太平公主动弹不得。
她惶然地张大双眼,盯着杜素然泛着血红色的眼珠儿……
太平公主艰难地呼吸着:“杜……素然……你要、要扼死……我吗?”
杜素然惊然松手,难以置信地看着咳嗽不止的太平公主。
她攥紧了手掌,指甲抠进掌心中,几乎忘记了疼痛——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对太平公主做了什么。
太平公主咳了一阵,好歹顺过气来。
抬头见杜素然犹怔立在那里,想到自己之前被杜素然那样按压在椅上,简直丢人至极!
太平公主咬牙冷笑:“本宫忘了,本宫也姓李!”
本宫也姓李,所以你连本宫也想杀了,对吧?
杜素然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颓然后退两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太平公主见她一副像是害怕的模样,心里面稳当了些。
看样子,这人是不会再粗鲁地想要害死自己了。
想到这儿,太平公主重又高傲地扬起了下颌:“你救过本宫的命,今日之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杜素然闻言,脸色越发难看。m.dizhu.org
贺兰敏之!
杜素然的脑海中划过这个名字。
她仍记得当年,从贺兰敏之的淫.威之下救下这个小公主的时候,小公主和何等的绵软无助。
如今,那个绵软团子般的小人儿,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杜素然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嘴唇被咬破,见了血。
太平公主认定她真的害怕了,冷哼一声:“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本宫暂不与你计较!以后再被本宫发现你对弘哥不利,别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她这么说着,大有小孩子家学大人样的嫌疑。
这种话对杜素然其实毫无威慑力,反倒让杜素然的心里,生出了隐隐的忧虑。
缓缓松开拳头,杜素然深吸一口气:“殿下有天后疼爱,自然什么都不怕。可是……”
她突然停住不说,太平公主皱眉:“可是什么?”
“可是”什么?
那是没办法诉之于口的。
杜素然向着太平公主深揖,道:“是臣屡次冒犯殿下。臣这就去天后那里请罪!”
“站住!”太平公主急声道。
同时跳起身来,冲到了杜素然的面前。
“你去向母后请罪?”太平公主眯眸道。
“是。”杜素然低垂着眉眼。
“焉知你不是去母后那里告发本宫!”太平公主忽道。
杜素然身躯一震,呼吸猛滞:“殿下若是认定如此……那就如此吧!”
太平公主心中一片慌乱,不管不顾地拉拽住了杜素然的衣袖:“你敢!你以为母后会什么话都信你的吗?你以为我是弘哥吗?”
“在殿下看来,臣连太子都敢算计,除了天皇天后两位圣人,还有谁,能够尊贵过太子?”杜素然平静道。
太平公主微愕,隐有所悟,却又似中间隔着些什么,看不分明。
因为这么一想,她拉拽着杜素然的手劲儿,遂松懈了。
杜素然轻轻拉回自己的衣袖,垂眸又道:“个中情势,还请殿下多思多想,谨言慎行。”
太平公主却依旧不肯放她走:“你方才说‘可是’,究竟要说什么?”
杜素然抿紧了嘴唇。
太平公主嗤了一声:“你不告诉本宫,本宫自有法子知道!”
杜素然皱眉。
她能想象得到,以这位小公主的跋扈霸道,想到的会是怎样的“法子”。
眼下多事之秋,与其让她去冒那等风险,还不如……
杜素然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大胆念头惊着了——
她从来自诩务实,从来内心深处以光耀先祖昔日荣光为己任,从来知道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她怎么能生出想要指点太平公主的可怕念头来?
这位小公主,岂是她能够指点的?
她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
太平公主忖着杜素然心内的想法,猜她不肯如实回答,登时摆出了跋扈劲儿——
“你不说?那本宫就去告诉母后,说你强扒本宫的鞋袜,以下犯上!看母后如何决断!到时候,就是城阳姑姑也救不了你!”
这简直就与耍无赖没差别了。
杜素然嘴角抽了抽,觉得小公主胡搅蛮缠起来,真是让人头疼。
之前,是哪一个担心她,怕她被天后罚来着?
无奈之下,杜素然只好宛转道:“臣的意思是,殿下因为是天后的独女,方得如此疼爱……”
“母后自然最是疼本宫!”太平公主骄傲道。
杜素然见她还是不懂,遂将心一横,低下了声音:“若天后不是天后,殿下将会如何?”
女子的声线,低徊在空阔的大殿内。音声不大,却如敲击洪钟般,震响在太平公主的耳边,余音不绝。
若是母后不再是……
太平公主的嘴唇抖了抖,已经失了血色。
她想到了萧淑妃留下的两个女儿,义阳姐姐和高安姐姐,她们又何尝不是公主之尊?
可是,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她们又过得怎样?
推而广之,莫说是公主,便是皇子,又如何?
想想曾经的废太子李忠,没有了庇护,他又如何了?
太平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了,真正的危机。
杜素然却知道,小公主也不过是掀开了一角罢了,将来,会有更多的残酷现实,等着小公主去面对。
天家子弟,一辈子注定脱不开权力与欲.望的折磨。
要么得到了它们,要么为它们而身败名裂,甚至连自身在内,子子孙孙皆不得善终。
“臣告退。”杜素然低声又道,慢慢退出了配殿。
杜素然明白,很多话不需要她说,很多事不是她该做的,太平公主需要一个空间和足够的时间,去慢慢体会。
太平公主足够聪明,必定能够做到。
婉儿回到宫学中之后,没有急着去填饱饿瘪了的肚子。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回禀郭师傅,告诉他自己已经将佛经送到了静安宫,并且向郭师傅认错。
婉儿越来越清楚怎样才能在深宫中好好地活下去。
这座深宫,几乎没有好人,好人在这里也活不下去。
这里,只适合识时务又足够聪明的人,生存下去。
当然,足够聪明不代表小聪明,小聪明迟早会误人误己。
唯有让别人意识到自己是个可靠的人,不辜负了少有的几个还算善待自己的人,前路才能越走越宽。
放在前世,这叫做“上司交办的事,都要有一个回复的结果”。如此,上司才会觉得你可信可靠,才会对你委以重任。
果然,郭通听了婉儿的详细回复,满意地暗暗点头。
不过鉴于他还当婉儿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女,为了防止婉儿骄傲得意,他的脸上可没表现出半分的认可来,反而又训教了婉儿几句读书走神之类的话。
婉儿老老实实地受教了。
她知道郭师傅这是为了她好。
谁也想不到,这个十四岁少女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两辈子加在一块儿,她都活了快四十年了……
咦?那位武皇后,究竟多大年纪了?
这个问题重又出现在婉儿的脑海中。
在她熟悉的那个历史中,上官婉儿十四岁被武皇后看重才学,留在身边做女官。
而在这个时空中,武皇后要是再不发掘她,她可就要超过十四岁了!
可是,谁又规定,武皇后必须得发掘她呢?
婉儿登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打击得消沉了。
无论心中如何消沉,日子该过还得过,前程该争取还得争取。
第二日早,婉儿又打点起精神,去了宫学。
没想到的是,郭安又交给她一个小包袱,说是“阿爹的吩咐”,依旧让婉儿送去静安宫。
婉儿无语地看着那只小包袱,实在不明白郭师傅这是和静安宫那位打的什么哑谜。
所以,今日她还要被那位婆婆拎着锄头撵走,继续被她斥责“这里不欢迎姓上官的”吗?
无法,婉儿只得带了小包袱上路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因为认得路了,婉儿走得快了些。
眼瞧着静安宫就在不远处,幽静中突然由远及近飘来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
婉儿侧耳听了听,是从她的身后传来的。
那阵脚步声很整齐,也很快。
婉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声音,惶然了一瞬,便忙向后撤身,让出了大路。
一眼瞥见那副皇后仪仗,以及整齐若一人的队伍的时候,婉儿暗暗叫苦——
她是什么命啊!
连着两日,先后遇到了这母女两个的仪仗。
婉儿可不觉得,近在眼前的武皇后,比她的女儿更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