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未遂之后,上官惠文就没再尝试过。
她不能不承认,郑氏的泪水,让她心软了。
试想,她的爸妈知道她失踪不见了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只是想想,上官惠文都心里闷疼得难受。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是魂穿,留在二十一世纪的只是一具“尸体”,或是往好了说,留下一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她的爸妈会怎么样。
世上的父母疼爱子女,都是一般无二的。
何况郑氏的情况更特殊——
她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上官婉儿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万一再血淋淋地死在她的面前,她会崩溃吧?
人间至绝望之事,莫过于此吧?
小小的上官惠文喟然默叹。
端看郑氏现在看她看得更紧,到了将要疯魔的地步,就可想见,那日自杀未遂的事,在郑氏的心里,投下了怎样可怕的阴影。
就当……就当这是一个梦吧!
上官惠文劝自己。
也许,活完这一辈子,嘎嘣死了之后,一睁眼,到头来只不过是在上官婉儿的墓室里睡了一觉呢!
又或者,像她这种从现代社会魂穿过来,骨子里就没有任何上下尊卑意识的,说不定哪天就得罪了哪位权贵,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人弄死了呢!
反正,在这偌大的深宫中,魑魅魍魉无处不在。
他们不是真的鬼魅,而都是活生生的人。
都是被残酷的现实,逼得疯魔了的人。
宫女也罢,太监也罢,都拼了命地、挖空心思地钻营,为了钻营又挖空心思地坑害别人。
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一死,权势啊财富啊地位啊,过眼云烟罢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看不清楚呢?
这些明.慧的大道理,丁点儿大的上官惠文,已经看得通透了。
经历了一番生死的人,又有什么堪不破的呢?
只是,人大概是个习惯性的存在,当某种生活模式变成了一种习惯的时候,年积月累,过去的、很多年前的事,就会渐渐被淡化,唯有午夜梦回,才会意识到,那些都曾经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事吧?
生活模式如此,称呼也是如此——
当被唤作“婉儿”唤了七八年之后,什么“上官惠文”啊,再蓦然想起的时候,都会自己吓自己一跳。
正在绩麻的小女孩儿很大人样儿地现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她已经不是当年粉团子般的模样了,她长大了。
她身上简朴的衣衫,并不能遮掩住她明眸皓齿的姿容。任谁看到了这张小脸儿,都会想到若干年后,将是怎样的灼灼之姿。
这是一个标准的小美人儿坯子。
可是再美人儿又如何?
掖庭里不养闲人,只有七八岁的上官惠文,已经做了两年的工了。
嗯,上官惠文,大概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那个名字,上官婉儿。
身为一个“小劳工”,上官婉儿自然做不来高级的活计,给大宫女们打打下手,都是高攀。
她能做的,就是绩麻捋线这种低端的活,还常常被大宫女们嫌弃,被高级的内监们责骂。
小小的白嫩的手掌,经历了两年的岁月的磨砺,已经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婉儿停下来手里的活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即便是这种简单的活,于她的年龄来说,也太过劳累了些。
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里吃的又粗糙,加上干活劳累,让她每到夜里,前世现代的各种美食,都会流水架地入了她的梦——
汉堡,炸鸡,涮羊肉,水煮鱼,红烧排骨……
唉!现在要是有谁给她打上一份红烧排骨,让她大快朵颐,婉儿真会被感动哭了的。
婉儿吞了一口没出息的口水。
她很是想念任欢,想念任欢给她打的饭,以及和任欢有关的那个世界。
幸好,现在工房里没有旁人,不然指不定就有管事的责骂她偷懒,甚至有同僚举报她,借以邀功呢!
都是苦命人,苦命人何苦为难苦命人?
婉儿正不着边际地想着,忽然耳边传来“咣当”一声。
竟是工房的屋门,不知被什么人推开了。
婉儿闻声抬头,看到来者的时候,不由得微微怔住。
那是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
看到她的第一眼,婉儿才算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大概该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她只是个小女孩儿,但是那种骨子里自带的骄傲和高高在上的气场,绝不是掖庭里婉儿见惯了的宫女们或奴颜婢膝或互相倾轧的丑脸,也不是像郑氏那种自内而外的苦相。
这个女孩儿五官鲜明,肌肤的颜色是不输婉儿的白皙。
她整个人都明艳极了,仿佛生于这世上,就是为了尊享无限的荣华富贵。
婉儿盯着她,自惭形秽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样的女孩儿,才是真正的煌煌大唐盛世的代表吧?
如果不是见到她,婉儿真的怀疑,自己穿越来的,是假的大唐。
婉儿盯着那女孩儿瞅的时候,那女孩儿也盯着她瞅。
一时之间,对方似乎也看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突然开口,声音干净清亮,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颐指气使。
婉儿乍闻这么一声,恍然惊醒——
她只顾着看这个同龄人的模样,竟然忽略了,对方的衣着。
宫里的下人,习学的第一课,就是贵人和管事的服色。
婉儿更是被郑氏耳提面命了多少次。
这是一个无时无处不见等级的社会,认错了贵人,行错了礼,都可能是性命之忧。
婉儿明白郑氏的良苦用心。
而眼前这个少女的服色,更是高贵得不可想象。
那是只有皇女才能穿着的服色。
哪怕她的衣衫,已经被不知何时起的雨打湿了,那种璀璨光华,仍是无法掩盖。
皇女才能穿的服色……
婉儿呆呆地看着她,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名字。
和自己年纪相仿,又是穿成这样的小女孩儿,那不就是……
“本宫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的脸上现出了不耐。
她甚至比婉儿还学大人样地亮出了“本宫”这样名头。
显然,被婉儿这样忽略,在她的人生中,是几乎没有发生过的事。
婉儿听她这样问着,再觉察到她的语气,就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无意之中得罪了她。
虽然婉儿心里很想笑这小女孩儿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学大人样儿,不过形势逼人强,何为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婉儿很清楚。
她于是学着宫中见到贵人的时候该有的礼节,屈膝,俯身,下拜:“奴婢拜见公主殿下!”
究竟是谁发明的动不动就跪拜啊?
婉儿一边拜着,心里面一边腹诽。
她真的不喜欢做这副奴才相。
那个女孩儿看到婉儿拜了下去,脸上划过不快。
她见婉儿漂亮得不像话,还以为是个不寻常的,原来也忒的落俗了。
“嗯……”女孩儿抿紧嘴唇,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她没有让婉儿起来,倒像是打量起婉儿来。
上位者没有吩咐,即便心里腹诽,婉儿也不敢擅自起身。
以她二十多年,不,现在加起来已经三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她觉得,这个女孩儿对她,并没有恶意。
非但没有恶意,好像对她还挺……好奇?
这样想着,婉儿心里不禁“哈”了一声——
她都落魄成这样了,还是个小不丁点儿,任谁都能碾死的小东西,居然还有人对她好奇?
且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这位公主,也太没见识了吧?
和她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可大不相同啊!
婉儿已经将这个女孩儿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哗——”
急雨倾盆的声音,打断了婉儿的思绪。
“哎呦我的殿下!可让老奴们好找啊!”一个急火火的声音,比那雨声还躁切地闯了进来。
盯着婉儿看的女孩儿拧起了眉毛,看都没看那个寻到她简直比见到个活龙还兴奋的中年内监。
那名内监一眼就盯上了跪伏在地上的婉儿,一张谄媚的脸,登时寒若冰霜。
“你这小奴才,是不是惹殿下不痛快了?来人!把这小奴才拉下去,打二十板子,给殿下出气!”他尖着嗓子指挥。
随在他身后的几个年轻内监得了令,咋呼着就要扑向婉儿。
却被一道清亮的嗓音喝住:“本宫允许你们说话了吗?!”
那一声颇含威严,如果不是声线还是童音,倒很有些上位者的意思了。
婉儿没有因为那内监的命令而惊震,反而被这么一声震住了。
她诧异地抬头,刚好对上那个女孩儿垂视的眼睛。
大大小小几名内监,因为感觉到了女孩儿的震怒,早已经吓得跪下了。
满屋子里,也只有女孩儿一人站着。
她突然朝着婉儿走近了几步,使得婉儿不得不更高地抬起头,才能看清她。
见婉儿竟然直视自己的脸,浑然不将尊卑之别放在心上,女孩儿的脸上闪过不快,但更有一种别样的好奇占据了上风。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抬高了下巴,第三次问道。
婉儿不明白她何以对自己的名字这般执着,只好拜道:“贱名不足污贵人耳。”
婉儿并不觉得自己的名字多不值钱,但是“上官”这个姓,本就是忌讳,还是多点儿心眼儿的好。
女孩儿被婉儿不软不硬地拒绝了,登时有些恼火。
“本宫问你名字,你就必须回答本宫!”女孩儿拔高了声音,昭示着她心里的不快活。
婉儿无奈,只得回道:“贱名,婉儿。”
“哪个婉?”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婉儿努力搜索着记忆,拎出《离骚》里面的一句话。
她总不能找出来这个时代还没有过的句子吧?
女孩儿垂眸想了想,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吗?”
婉儿嘴角微抽。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
“婉”是一个婉,可是这句话从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儿的口中说出来,怎么觉得,怪怪的?
“殿下,请回吧!这种地方,可不是您来的——”那名中年内监开口谏道。
被女孩儿一眼瞪回去,闷着不敢作声了。
“嗯,婉儿……”女孩儿又看了婉儿一会儿。
说罢,转身离去。
那名内监如蒙大赦,忙带着众小内监紧随其后。
婉儿怔怔地跪在原地,听着外面糟杂的脚步,还有那名中年内监絮絮的“雨大风急,老奴背着殿下吧”云云。
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一个幻梦。
如今回想,婉儿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