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再也没有姓石的,或者别的什么人,来找郑氏的麻烦。
这事儿说起来挺奇妙的,上官惠文觉得。
但是细想起来,亦有迹可循——
那个叫夏锦的宫女,那日向姓石的,要了郑氏,“负责给我家娘娘做针线活儿”。
上官惠文听得清楚。
虽然,在场的,谁也不会想到,尚在襁褓中的她,把所有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且还什么都明白。
若是他们,包括郑氏在内的所有人,知道这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竟然能听得懂大人说的话,怕是要被吓得够呛吧?
他们,会不会把自己当做妖邪之物,而将自己料理处置了?
上官惠文想起这桩事的时候,不由得暗自后悔。
她太后知后觉了,彼时只记得伪装成一个小奶娃娃的样子,静观其变,却忘了可以借此再死一回。
再死一回,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上官惠文在心里面默默摇头叹息。
这就是所谓的“求生欲”啊!
她那么想死,事到临头,都本能地朝着活路上走。
这样不成!
上官惠文又一次,下定了决心。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或是出于什么目的,夏锦的出现,的确让郑氏母女的生存环境得以改善。
姑且把自己和郑氏看做是母女俩吧!
上官惠文心想。
至少,她的这具身体,是属于上官婉儿的。
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这个抢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的“孤魂野鬼”,总不好占了位置,还不拿人家当娘吧?
上官惠文猜测这个叫做夏锦的宫女,甚至她背后的那位徐婕妤,应该是曾经受过上官家的恩情。
说不定,上官家曾与徐家有旧交,所以徐婕妤才在上官家唯一的骨血落难的时候,适时地施以援手。
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容易了。
要知道,害上官氏的真凶,是那位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将来九五之尊、天下一人的武则天啊!
徐婕妤能这么做,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躺在榻上,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尤其是想到“武则天”三个字的时候,上官惠文的胸口忽闪过不适。
像是突然被一块万钧大石砸压了下来似的。
这种感觉,自那日夏锦出现,上官惠文知道自己穿越成了上官婉儿,想到上官仪是被“武则天”害死的时候,便第一次出现了。
只不过,当时的窒息感觉转瞬即逝,上官惠文绝望于自己的处境,并未太走心。
然而现在,“武则天”这三个字再次出现在上官惠文的脑际的时候,它们竟成了这世间最沉重的三个字。
它们压迫得上官惠文胸口难受,呼吸仿佛都被瞬间抽走了似的。
这可真是太古怪了!
上官惠文自问从来不是个迷信的人。
也许因为,她现在灵魂处于上官婉儿的身体内,而上官婉儿的一生,都和“武则天”这三个字,脱不开关系。
上官婉儿本该是大家闺秀,无忧无虑地活到老的,却因为武则天而襁褓失怙,自天堂沦落地狱。
她十四岁为武则天发现,被武则天带在身边,直到四十六岁被杀,一生都不曾离开武则天和她的子孙们的权力纷争,最终也因为这权力的纷争而命丧黄泉。
穿越到这样的一具身体里,怎么可能不惊惧于“武则天”这三个字?
这就是上官婉儿的命……
上官惠文小小的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小的嘴,也抿成了一条线。
这使得她整个人的观感,俨然一个婴儿在强行扮演成年人的角色。
此刻,若不是屋内并无旁人,若有第二个人看到这副表情,一定会觉得这粉团儿一般的小婴孩儿可爱极了。
可惜,无人发现她的可爱。
上官惠文更是,愁死了。
她所受的教育,和历史观的训练,让她对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名人的命运、生死,都了如指掌。
她既已知道上官婉儿的命运如何,又怎么能甘心从此以后,四十余年汲汲营营、疲于奔命,最后换来的,只是一个死?
要是结果都是一个死,那还不如早死早托生呢!
幸好,得了夏锦和徐婕妤的关照之后,郑氏母女有了一个单独的房间过活。
虽然在掖庭里,纵是单独的房间,也好不到哪儿去,简陋的模样,上官惠文都不忍多看,可好歹她们不用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宫女睡通铺了。
郑氏也不用担心,晚上睡着之后,某个宫女不小心翻身,把她襁褓中的女儿压死了。
还能少了被同屋嫌弃地恶语相向,这更是让郑氏大感欣慰的。
郑氏啊……
上官惠文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便宜娘亲啊……
不能再想下去了。
上官惠文对自己说。
再想下去,她必定会心软。
上官惠文了解自己。
将脑中那些与“回去”不相干的念头通通甩开,上官惠文竭力拧着小脖子,将屋内的光景打量了一圈。
这会儿,郑氏出去做工了,这是她在掖庭身为奴仆不得不做的事。哪怕绣工被徐婕妤看中,她也不过是换了一份活计劳作罢了。
按照郑氏的想法,她的女儿喝了米糊之后,现在应该是在睡觉,等到她得空回来看一看的时候,刚好能赶上女儿醒来。
那么她就可以哄一哄女儿,让女儿继续睡。
上官惠文和她生活了一段时间,已经了解了她的作息。
所以,就在此刻,郑氏尚未回来的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上官惠文想罢,软软的小身体在榻上蹭了个圈,又蹭了个圈……
凭着这具实在柔软的小身体里有限的力量,上官惠文终于挨蹭到了榻边。
她费力地用双手双脚撑起上半身,仰着脸,看向不远处的一只小篮子——
那是郑氏装针线、布头等等用物的容器。
最最关键的,上官惠文记得清楚:那里面有一把剪子。
只要摸到那把剪子,将剪子锋锐的尖头戳进自己的喉咙……
然后,她就可以和眼前的一切说再见了。
想要自杀,相比从榻上滚下去摔成个脑震荡,甚至摔断了胳膊腿儿,变成个傻子上官婉儿,或者残疾上官婉儿,自戳喉咙的法子,简直不能更好。
上官惠文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满意的笑。
若有旁人看到,一定会觉得,这小娃娃漂亮得紧。
事实证明,上官惠文太过高估了自己眼下的能力。
等到她终于摸到篮子里剪子的边缘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被累得浑身都被汗水溻透,快累掉半条命了。
难怪人说,小婴儿要多睡觉、更多地睡觉,原来这么丁点儿的身体,稍微一运动,就是偌大的消耗啊!
天可怜见,她终于抓住了剪刀的握柄。
那两个成年人刚好能各自伸进一根手指头的剪刀握柄,每一个都差不多能塞进去她的一只小手了。
上官惠文无语望天。
她发誓,只要让她熬过这一遭,打死她也不要再做小婴儿了!
当然,更不要穿越了!
可这是她能决定的了的吗?
终于,上官惠文的两只小手分别握住了剪刀的两只握柄。
她计算好了角度,只要她铆足了力气把那剪刀扯出来,惯性作用下,剪刀的尖头就会对着她直接扎下来。
虽然会很疼……上官惠文咬了咬还没怎么冒出牙尖儿的牙床,拼了!
她真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剪刀被扯拽着,失去了控制,尖头朝下,扎了下来——
“呛啷!呛啷!”
没有预想的剧痛,更没有鲜血喷出。
上官惠文当然没死成。
她眼看着剪刀落下,眼看着落下的瞬间剪刀变成了两片,眼看着那断成的两片跌落,掉在地面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上官惠文再次,无语望天。
这就是比绝望还要绝望的,绝望吗?
这就是她的命吗?
都作死到这个份儿上了,都死不了?
剪刀它竟然自己……断了?
这种质量的剪刀,还好意思被送到宫里用吗?
还是上官家落魄若斯,连一把正经能用的剪刀都没留下?
“嚯啦——”
房门猛然被推开。
一个人影没命地跑了进来。
她立时看到了地上变成两片的剪刀,以及趴在榻边,被命运愕住了喉咙的小婴孩儿。
“婉儿!”郑氏凄厉地惨呼一声,扑上来就抱起来了上官惠文。
上官惠文被她死命地抱了几息,然后又被她放在榻上,浑身上下摸索了个遍。
不仅如此,郑氏还拉开她的小衣衫小裤子,把她周身看了个遍。
确定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才重又抱紧了她,又哭又笑的:“婉儿!婉儿……你吓死娘亲了!婉儿……”
身为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另一个成年人把身上身下摸索个遍,连不可描述的地方都看了个遍,毫无隐.私,上官惠文觉得好羞耻。
她很想告诉眼前这个抱着她抽噎得不像样子的女子,她没死成,真不用这样。
可是悲哀的是,上官惠文也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不像人话的声音。
“娘知道!娘知道……我们婉儿被吓着了……娘知道!”郑氏像是听明白了上官惠文的咿咿呀呀似的。
她刚刚经历险些丧女的惊变,整个人都惊魂未定的。
看到上官惠文漂亮可爱的小脸儿,郑氏蓦地悲从中来,她亲了亲上官惠文的脸蛋儿,扑簌簌的泪水,成串地滚落下来。
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上官惠文的面颊上,又顺着她的面颊滑落。
流到她的嘴角,渗入口中。
上官惠文于是品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她的心,因之酸痛起来。
这应该是这具身体对于生身母亲的本能的感应吧?
上官惠文心想。
然而,她没法让自己忽视,心里面对郑氏的悲悯之情。
这个女人,太可怜了。
若是,她再看着相依为命的女儿,死在眼前……
上官惠文幽幽地无声地叹息。
她很想对郑氏说,你别哭了,我以后不这么作死了还不行?
然后,她听到郑氏在她的耳边抽泣着:“……我们婉儿福大命大……娘怀你的时候……你能称量天下的,怎么会是个短命的……都怪娘……”
上官惠文听着,心里又疼了起来。
能称量天下的,是你的女儿。
我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
不对,你的女儿已经不是我了……
唉!也不对……反正,你不要再哭了!
上官惠文最后的意识,便停留在了心疼郑氏,以及劝慰郑氏而不得其法上。
接着,她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劳累。
她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