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雨并没有随着他的脚步而停歇,淅淅沥沥的声音并未远去,只是没有一开始像鼓点那样激昂剧烈。蒙在街头的薄雾带着湿润的泥土腥味,视线也一同模糊不清。
他眨了眨眼,挂在睫毛上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落在脸颊上,随着雨水一起没入湿润的衣领。
在他发愣的当下,一位热心的女士打着伞走过来,“孩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你。”
九重鹰好说歹说,才拒绝掉热心女士想要送他一程的想法。他目送着对方离去,之后飞快的钻到路边由绿、白、蓝组成的全家招牌下。
躲雨的不止他一个人。
九重半侧着身,注视着玻璃上勉强能辨认出的自己的倒影:黑发湿漉漉的粘在额头和脸边,脸色苍白,嘴唇甚至有点恐怖的发青。他的衣服也全数湿透,一阵风吹过来,立刻让他狼狈的缩着身体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开始试图从兜里抢救出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钥匙串、一包黏哒哒的纸巾、化了一半的一块巧克力、钱包和手机。
钥匙串上的小号哥斯拉‘暗黑破坏神’挂件淋了一身水光,耀武扬威的样子看起来也有点可怜巴巴。这是岩泉一前段时间很沉迷扭扭蛋时的战绩之一,一共有三个——
一个挂在他本人的书包上,另一个则被及川大肆嘲笑,后者死活不愿意把怪兽挂出来,声称这是帅哥的尊严,得到岩泉的一顿胖揍。当然,最后那个孤单的怪兽也在他的糊弄下不知去向。
抱歉,破坏神。九重鹰叹气,忧郁的把它换了个口袋放好。
随身携带纸巾是他的习惯,用的牌子也很小众,因为受众太少而停产,这是最后一包,此时也只能遗憾扔掉。
至于这块巧克力——不用想就知道是每天出门都会被母亲塞几颗糖的及川彻偷偷放进来的。他最近决心要成为可靠又帅气的男人,对除了牛奶味的糖果敬而远之。
九重鹰把巧克力翻过来看包装,是及川最讨厌的黑巧。
他三下两下拆开包装,顶着旁边同样躲雨的倒霉蛋的目光把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吞进嘴里,先是牙被冷冷的水珠硌了一下,然后发觉舌头感知到的味道只剩苦涩。
也许是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太惹眼,蹲在屋檐下的另一位倒霉蛋托着腮仰头:“喂,那个很难吃的。”
九重鹰无暇顾及对方的问题。即使有种在吃药的感觉,他还是默默的把巧克力啃完。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身体没有那么冷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把包装展平,看到上面标注的‘可可含量55%’。这种含量的黑巧不会特别苦才对。
“确实很难吃。”他这时才回复了陌生人的问题,随后立刻想到自己在会场里喝的那杯等同于呕吐物一样古怪难喝的橙汁和味如嚼蜡的蛋糕。
他顿了顿,决定先查看剩下的两样东西。先是钱包。虽然同样一抖就局部降雨,但所幸里面的钱币和证件大多幸免于难。
两张1000円,还有几个零散的硬币。这就是他的全部家产了。九重鹰盯着它们,心里思索如果回家要花费的金钱怕是要再加个零才够——
……难道让他夹着尾巴回去求父亲送他回去?
他立刻在这个选项上打叉。
但盯着这仅剩的两千余円也没什么用处。九重鹰戳了戳手机屏幕。不出所料,脆弱的手机有愧于它的价格,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进水后连开机也变成了奢望。
好冷。
九重鹰跺了跺脚,把报废的手机塞进兜里,偷偷蜷缩了一下塞在同样湿乎乎的鞋子里的脚趾。不仅如此,因为急速窜高的身材,他的裤子也短了一点点,一小截脚腕露在外面,几乎要失去知觉。
“如果要暖暖身子,乱步大人推荐这家的关东煮哦。”旁边的路人拖着声音建议。
九重鹰这才第一次认真的看过去,顺便问道:“你怎么不去买?”
正如他所见,路人看上去没比他大多少,同样不得不委委屈屈的缩成一团好抵抗寒雨和冷风,裹着棕色的小斗篷,拼命按着头顶同色的报童帽。
虽然一眼望过去明显比九重穿的多也更整洁,但他的动作让他比浑身湿透的九重鹰还要可怜一点。
“因为乱步大人没带钱!”自称乱步的少年吸了吸有些红的鼻子,理直气壮的回答。
九重鹰:“……”
对方瞄了一眼,大喊:“你那‘现在还会有人出门不带钱吗,连小学生都会带’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你是小学生还带了钱只是个例吧!”
他声音渐渐小了起来,又往房檐下缩了缩:“而且你也没带多少嘛,连回家的钱都不够,没资格说乱步大人啦。”
“……”这个人怎么回事,读心术?
九重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同样半蹲下来,两个人的背影就像是什么流浪动物取暖现场——
“你在刚下雨的时候就在这了吗?”
和他不同,对方的衣服只有下摆是湿了的,剩下的部分则还保持着干燥。
“还不算太笨蛋。”黑发少年嘀咕。
现在是下午六点,雨已经下了两个小时。离得近了,九重鹰也隐隐约约听到对方肚子传来的吵闹。
他看着少年垂头丧气的摸着肚子,想了想说:“虽然少,但请你吃点东西还是够的。”
他站起身,先是在原地抖了两下,才走进明亮的商店。
咖喱口味的饭团、辛口明太子口味的饭团、两盒热牛奶、一大盒关东煮和一板巧克力,这些已经花掉了一多半的钱,剩下的则是店员心软,半搭半送了毛巾和一把雨伞。
“谢谢你。”
他软下声音讲话,被水浸湿的眉眼更是如同犬类般可怜而惹人心疼。结账的店员小姐没忍住,在店长扭过头的默许下又塞了一盒美味棒给他。
“如果外面太冷,”店员小姐瞟了一眼店长,“进来待一会也没关系。”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忍不住伸手帮他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而男孩任她摆弄:可恶,这不是更像是被雨淋湿的狗狗了吗!
狗狗毅然决然的回到了门外的房檐下,重新蹲在碰巧遇到的另一只小动物旁边。
“给。”
九重鹰任由对方低头在袋子里翻找起来,后者略过雨伞和毛巾,霸占了一盒热牛奶和巧克力。
“头发不早点擦干的话会变成笨蛋的哦。”他大声说。
“关东煮不早点吃会凉的。”九重鹰回答。
少年瞄了他一眼:“这是你自己说要给乱步大人吃的!”
“嗯。你叫乱步吗?”
“名字是江户川乱步哦——世界上最优秀的名侦探,江户川乱步先生!”乱步腮帮子塞着热腾腾的食物,原本很有气势的自我介绍大打折扣,“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叫我乱步就好啦。”
“哈?侦探?”
“不对啦,是名侦探!不是普通的侦探!”侦探张牙舞爪,“名侦探和普通的侦探不同,名侦探一眼就能看清真相!”
九重鹰嗯嗯的敷衍了两声,沉默下来用毛巾快速擦着头发。窸窸窣窣,一时间,除了雨声、咀嚼声、摩擦声,这片必须要缩着身子才能躲雨的狭小区域无比安静。
安静下来,九重鹰才能去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
但出乎意料,静下来之后,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画面竟然是两年前九重彦人举着花瓶怒骂的样子。啪,花瓶被恶狠狠地砸到脚边,他被吓得呆站在原地,打碎的花瓶碎片朝眼睛刺来——他下意识举手抵挡,左手手腕一阵钝痛,随后则是奇妙而令人发冷的液体流出的知觉。
九重彦人那时立刻也被吓到了,脑袋瞬间清醒,慌忙过来查看他的伤势。他内疚的抱住他,不住道歉,却没隐藏好看到手腕伤口的庆幸表情。
因为没有伤到眼睛,也没有伤到右利手,所以才庆幸的吧。
这次如果被他抓住,大概那花瓶就不会冲着脚边,而是冲着他砸下去吧?
九重鹰将母亲排除出求助对象,他明白她对类似的场面束手无策。
找祖父?或者外祖父?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托着半份关东煮的手。
“乱步大人建议你找爷爷解决这件事哦。”
“诶?”
“看在热乎乎的关东煮的份上。”
侦探相当惬意的眯着眼,催促:“快点拿着啦,你要让我一直这样帮你端着吗?”
“……”他默默接了过来。
关东煮还剩下了一半,侦探实际上也没看起来那么不饶人。
话说,这个人之前好像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九重鹰呆呆的端着关东煮,迟疑道:“那个,你……您的意思是?”
乱步对他改口的敬称显得非常自满,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就是字面意思啦。”一脸骄傲的表情。
九重鹰准确的抓住顺毛要点。
“世界第一的名侦探乱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对于名侦探来说,这种小事一眼就能看出来。看在你还是个小鬼的份上——成熟的乱步大人就解释一下吧。”侦探微微睁了睁眼,“你是宫城那边的人,和父亲一起来参加运动交流会,会议中途和对方吵起来——嗯?反抗控制狂大叔的安排所以从那里逃跑了?没关系,今天遇到乱步先生是你的幸运。”
“……”
侦探仿佛没看出他怀疑人生的表情,“至于为什么让你去找控制狂大叔的父亲——那个老头子是相当正直的一个人,既然他的儿子对你和你母亲都不怎么样,而且还出轨了,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偏向自己的儿子的。”
乱步有些笨拙的拆开热牛奶的吸管,“至于为什么不让你去找外祖父……他更心疼自己的女儿,又是女方家属,这种情况下插手很难迅速解决。”
他含糊不清地补充:“而且既然女儿患有心理疾病,他更可能会先着手女儿的事,一个不注意就会让你的抚养权跟着你那个控制狂父亲。”
“——就是这样。”
九重鹰已经木然了:“……为什么你会知道——不对。”他猛地回神,“……你说的出轨是怎么回事?”
侦探鼓着脸:“你比我想的还迟钝诶。”
九重鹰:“……拜托了,请告诉我。”
江户川乱步看着男孩灰色的眼睛,一时竟有些犹豫——如果社长在,一定不希望他把实情告诉这个小孩子吧?但他和自己走丢了,所以——
“你是坐父亲的车来的,那辆车上应该还留有第三者的东西。”
侦探满足了他。
九重鹰愣住了。
乱步没必要骗他:他只是个小孩子,又是一路疯跑跑到这儿,碰上江户川乱步更是偶然中的偶然。自称名侦探的少年确实对他的事情如数家珍,不管从理性还是感性角度,他都认为对方没有骗他。
他快速从回忆中抓住在意的东西——那把伞。那把有淡淡香味,挂着精致挂件的半透明雨伞。
……无法理解。
他咬牙切齿地低骂:“……那个混蛋!”
……他竟然不觉得特别离谱。那个男人,从对九重澄子的态度就能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因素,只是他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