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九重彦人一起走过来的人是他的前辈,十年前的满贯得主。九重彦人动用了很多关系才找到对方,告诉他自己这边有个很好的网球苗子,希望等这孩子上初中后就跟随对方学习。
锦织越——那位网球职业选手转职专业教练的男人不出所料对他口中的天才有了兴趣。他曾经也是一位备受瞩目的选手,在退役后热爱发掘各种年轻的苗子来训练。
从客观角度来说,锦织的用词十分得体,并没有因为对话者是个男孩而敷衍他。并且他也十分亲切,锦织并没有选择听从九重彦人口中更加浮夸的形容,而是和他单独、面对面的对话着。
他先是问了九重鹰学习了多少年网球,得到了一个惊异的数字后挑着眉,讶然道:“你比我还早一年。我是从五岁的时候开始接触网球的。”
他又礼貌的询问了他的训练计划,还有他在练习中受到的挫折——九重鹰用一种第三者般冷漠的视角讲述了这些,谁也不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胡说八道。
什么我很喜欢网球啦,网球交给我很多道理啦,打网球很快乐啦,战胜对手很有成就感啦——
皆为谎言。
但实际上,在这几年,符合‘挫折’这个词的定义也只有他无法拒绝来自父亲的要求。九重鹰抬眼越过锦织的肩膀看向旁边的父亲,他不会让他说出来的。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涌起一种难以控制的恶念,就像是魔鬼在耳畔窃窃私语,在小声呢喃。——说出口吧,让这个男人被架起来下不来台阶。那时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
九重鹰没有控制这种恶念的扩散。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知道不能做什么就越想尝试什么。
积攒的情绪正在反弹。他压抑了多久,现在就有多少涌上心头。灯光很晃眼,视野中光圈叠加,几乎有种整个人赤/裸着被暴晒在太阳下的错觉。
他微微晃神,流畅的语句也突然断片结束。
锦织将断句当做男孩讲述完的表现。他面部呈现出的状态表露他正在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那么,鹰,你介意我这么叫你吗?”
比起本人,九重彦人倒是恨不得冲上来替他回答“不介意!”
九重鹰在他的热切目光下突然紧紧闭起嘴巴。他灰色的眼睛被挡在半垂的睫毛下,化成模糊不清的一团灰雾。
锦织好脾气的笑了笑,只当他是害羞默认。
“鹰,你喜欢网球吗?”他顿了顿,“要来和我学网球吗?”
这个时候的回答只有一个:顺从他。只要肯定,九重鹰就算是锦织默认的学生,之后的少年时期,他都要跟随对方为网球献出一生,撞个头破血流。
只需要肯定,他就可以活在父亲口中描述的未来中。人生将会一路绿灯,毫无阻拦,就像是那辆高级轿车一样平稳的起步,奔向报废的那天。
九重彦人在锦织看不到的地方做口型:快说喜欢。
就像是你做过的无数遍,说过的无数次谎话一样,说喜欢。
九重鹰在这个时候又想起及川说过的话,那甚至不能说是一句指责,只是一句平直的陈述,瞬间揭开了他的面具一角。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想。我羡慕你们。
手好热,似乎有另一双手正紧紧的握住他。
胃也好疼,仿佛里面滚了岩浆和硫酸,正随着思绪激烈碰撞。
“……”
“嗯?”
锦织想要凑近一点。面前的男孩张了张嘴,发出微小的气音,他只能看到对方模糊不清的口型。
“……不。”
不?不什么?
不光是愣住的锦织,连九重彦人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两个大人惊愕的看着男孩,张开的嘴像是合不上的钱包夹。
九重鹰重新说了一遍。
“我拒绝。”
清晰的咬字和坚定的口吻,说出这几个字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容易很多、容易太多了。他感到瞬间袭来的失重感,仿佛从高楼一跃而下,又仿佛拼尽全力的从泥潭爬起。
只需要向前一步。
九重鹰莫名笑了起来。他此时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闹脾气的小孩,某种更成熟的东西揭开了那张面具。
锦织问:“你的意思是?”
“我不喜欢网球。”九重鹰好心解答,他露出愉快又恶劣的笑——恶劣的那部分冲着震惊的九重彦人展露,他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在九重彦人眼里,自己的标签只有‘听话乖巧’。
“不如说,我讨厌这种一点也不纯粹的运动。”
锦织并不生气,他惊异的打量着黑发灰眼的男孩,比起被冒犯的不适,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会觉得它不纯粹?”
“你觉得把自己的儿子带到这种地方,染上名利的颜色的这种男人,”他指了一下九重彦人,刻薄道,“教给他儿子的网球会是多美好的东西?”
九重彦人看起来沉浸于几乎颠覆自己世界观般的震惊中——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听话乖巧的儿子会语出惊人,几乎是把他的脸面丢在地上反复践踏。
锦织饶有兴趣:“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之前你说的很喜欢网球,网球教给你很多难忘的事也是骗人的咯?”
“你可以理解为我脑子不清醒。”
失重感。失重感。仍没有脚踏实地的触感。九重鹰握拳,又松开,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几个月牙印子。
“你觉得我的网球是什么呢?”他颇为诚恳的询问比他年长好几轮的男人。
锦织沉思片刻,竟然真的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说:“我看过你的比赛,也听人提起过……如果让我来形容,我给你的则是‘胜利’。”
毫无败绩的履历,恐怕对上比他年纪大的选手,大部分也能获胜的天才,其展现给观众的只有深深刻在那身姿上的强大,而强大直指胜利。
“你的风格很明显。”他竟然和男孩探讨起来,“比你弱的就减缓攻势,比你强的就千方百计的获取胜利——我本来不太理解为什么你在面对实力差距较强的对手时变得……嗯,放松?或者说没有紧迫感,现在倒是找到原因了。”
九重鹰接话:“因为很无聊啊。”
他摊手,“更何况我讨厌它。”
“是吗,那真是可惜。”锦织说,“我本来很想直接上手帮你改掉这个坏习惯的。”
九重彦人原本在两人对话时就想要插话发火,但他们两个一点也不给他说上话的机会——眼见对话告一段落,他终于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不干了的意思。”
和火冒三丈的父亲相比,九重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散漫了。但当九重彦人说话时,这种散漫又急急变作恶毒的指摘:“父亲——我发现,我忍耐了这么久,结果一直好像都在讨好你。”
“——你这是什么话?!你还是个小孩子,不懂我用心良苦!”
九重彦人的语气不再那么紧绷,是因为自己说了示弱的话吗?
真可惜,他想错了。
“不、不。”他指正,“我也许会继续讨好下去——但现在,我不干了,我拒绝继续用胜利来讨好你。”
九重鹰巧妙的隔着锦织对九重彦人说。他笃定九重彦人不会在公众场合发火,除非他不想继续混下去了。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金钱的力量真好。
九重鹰这么想,嘴巴不停:“还是说,父亲,您要强迫我继续?那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一连输下去。毕竟我在球场上,而球场上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也许是和及川插科打诨了这么久,他的语气也不知不觉染上了一点对方的恶劣风采。
“我讨厌网球,我也讨厌你。”
脸上的笑骤然消失,灰眼睛死死瞪着血缘关系上的父亲。九重鹰的语气带着憎恶,那是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的东西——他像是一头面对着要侵/犯自己栖身之所的外来者的野兽,隐隐约约的咆哮着。
“你从不在乎我。”
锦织眼见不好,不知什么时候悄声离去——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他可不想惹上一身腥。
“从不在乎家,从不在乎妈妈,从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你把你没能做到的事强行安在我的身上,鞭挞我按照你规划好的人生向前。”
他说,“可我不是你的东西。”
“我也不是你。我凭什么要帮你完成你的夙愿?”
九重彦人的脸涨的通红,很快又变成青紫,调色盘一样地不住变换脸色。
“歪门邪理!”他低声怒骂,瞪着他。
“我是你父亲!子承父业,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真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九重鹰反击,他深吸一口气,“所以说,我不干了——不管是网球还是要做你的儿子。我宁愿没你这个爸爸。”
“你——”
九重鹰不在乎他的回答。他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正置身于穹顶,快意的感情在心间迸发,即使那里面还有鼻酸的、喘不过气的咸涩泪水,也无法阻挡他此刻感受到的自由。
他头也不回的冲出会场。外面的大雨未歇,噼里啪啦的砸在头顶、皮肤上,冷的要命,凉的惊人。他在水汽里奔跑着,冲过街道、冲过天桥、冲过十字路口、冲过楼顶挂着的屏幕中主持人甜美的声音,仿佛要冲出这个世界一样一直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