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礼拜六的下午是小孩子最疯狂、最快乐的时候。放学放的早,时间宽裕,第二天又不用上学,可以尽情享受游戏的乐趣。可这个礼拜六下午是赵鑫宝和刘霞最悲催的一个下午,两人没心思去玩。一前一后,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地回家。
这回小宝终于摆脱泥猴子形象,换装成实足的小乞丐。小衬衫的扣子全没了,下摆还撕个大口子,这都得意于秀的杰作。右手成拳,左手成爪,虎鹤双形,了不起的作品,就不知小宝如何向他妈妈交待。
裤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从裤脚沿着针缝一直撕到膝盖,走起路来呼呼招风,颇为凉爽。这个就要怪他妈妈,明摆的是学艺不精嘛。也不晓得把针线钉牢点,一道不行,钉两道嘛。细线不行,用麻绳嘛。现在倒好,弄得小宝也挺纳闷,这裤脚是怎么撕开的呢?
膝盖上还蹭破点皮,用张小纸片遮住,渗出黄黄的水渍,还有红红的印。左眼乌青乌青,像是用毛笔蘸着黑墨水画了个圆圈,可以跟动物园中那只小猫熊比比大小。
如此拉风的造型,想不引起众人注意都难。这才刚进巷口,高惠敏就拄着大笤帚,望着他直乐:“小宝,这是跟谁干仗呢?”
石富贵挑着水桶去担水,竖着拇指哈哈大笑:“小宝,好本事!上回才听的李元霸,今天你就当起小霸王,学得真快。”
狗子他爸爸况福元穿着一身民警服回家,看见小宝就想笑,拍着他的小肩膀说:“小宝,告诉叔叔谁打的?叔叔替你讨公道。”
刘霞提着两个书包,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瞎说,小宝哥是摔了一跤。”
高惠敏乐道:“霞,小宝摔一跤,你衣服怎么也破了?你俩一块摔的?”
看见自己花衣衫撕裂的口子,刘霞心中就很恼怒,忿忿地道:“都是那坏蛋,我一定要告诉唐老师。”
小宝拉着她的手,在众人的笑声中赶紧开溜。到墙角处看看没人,轻声说:“不是和你说了,就说是摔一跤。”
“为什么不能说打架?”小霞不解地道:“咱们又没错,全是她不对。”
“你傻啊,她是女孩子,我是男孩子。”小宝轻轻地敲着刘霞脑壳:“我还被她打了,传出去多丢脸。”
“我知道,”小霞摸着被敲的地方,天真地笑道:“你是让她,还是你好,她最坏。”
“记住,”小宝一再叮嘱:“见到我妈也不准说,就说是摔的。”
刘霞迟疑道:“这些天我不去见你妈,她碰不到我就不会问我。”叫她对陈岚撒谎,她还真做不出来,可又不能让小宝失望,躲,就是唯一的好办法。
每次礼拜六下午,很多单位都会停止生产开会学习。陈岚所在的服装厂也不例外,开会学习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所以她回来的很早。看到儿子一副乞丐样,真是又气又心疼,照着小屁股就是两巴掌:“这是和谁打架?为什么打架?”
“没打架,自己摔的。”小宝一脸苦瓜相,带着哭腔,捂着屁股满院子跑:“不信你问霞,真没打架。”
“还不快把衣服脱下来。”陈岚没时间和他啰嗦,她还有一大堆家务事在等着。
看看没伤到哪也就没往心里去,毕竟小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她从赵奶奶的小药箱里拿出红药水往儿子膝盖上擦了些,嘴里吓唬他:“回头我去问霞,要是打架,看我怎么收拾你。”自己打开缝纫机,补起撕破的衣服。
小宝在院里转来转去,追赶几下小鸡仔,觉得无趣,跑到陈岚身边叫声:“妈。”
“嗯,什么事?”
“霞衣服也破了。”
“哦,她也摔跤啦?你俩摔跤也一块摔?”
陈岚对儿子道:“你去喊她把衣服拿过来。”
“好。”赵鑫宝穿着大裤衩跑出去。不大一会儿,刘霞穿着那撕破的花衣服跑进来,这补衣服比躲着不见还是重要的多。
小宝想起何秀的书包,觉得应该还给她才对。对着陈岚和刘霞说:“我出去玩。”
小霞问:“你去哪玩?我也去。”
“我就在大槐树那,你穿着破衣服不好看,等补好再来。”一溜烟跑到刘霞家,拎起何秀的书包朝磷肥塘跑去。
陈岚边缝衣服边逗刘霞:“霞,你今天怎么和小宝打起架来啦?”
刘霞趴在缝纫机边上,看着机针飞快地梭动,随口说:“我和小宝哥好着呢,不会打架。”
“那你衣服不是小宝撕破的?”
“不是,一个坏蛋撕的,她很凶。”
“哦,谁呀?”
“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刘霞并没意识到自己正掉进陈岚的陷阱中:“她叫何秀。”
“何秀?听名字是个女孩子啊。”
“嗯,是女孩子,可比男孩子还凶。”
“哦,怎么个凶法?说给阿姨听听。”
刘霞如竹筒倒豆般,稀里哗啦地说了出来,全然不记得小宝的叮嘱。当然,陈岚也没问她小宝到底是打架还是摔跤,所以也不能算是失信于小宝。
这时,高惠敏在院门口喊叫:“岚岚,岚岚。”
陈岚放下手中的活跑出来,就听石头妈说:“李大娘让我挨家挨户通知,晚上七点半到居委会开会,把你妈也叫上。那些老少爷们,愿意去的也喊上。”
陈岚道:“李大娘还真是急性子,这么快就要把人组织上。行,晚上我喊上我妈一起去。”
高惠敏瞅见刘霞也在,对她笑道:“霞,回家跟你妈说一声。”
刘霞脆声说:“我妈晚上没空,她要给我爸送饭。”
“啧啧……真可惜。”石头妈逗着她玩:“李奶奶说去的人发两个鸡蛋,不去的没有,看来我们霞没这个口福啰。”
磷肥塘的大铁门已经锁上,好在小铁门是虚掩的。或许是太安静的缘故,小宝不敢弄出声响来,他轻轻推开小铁门,蹑手蹑脚地潜到瓦房前。瓦房的门也是虚掩的,里面点着灯。
小宝探头探脑地从门缝中朝里张望,看见何秀的爷爷半躺在床上,时不时咳几声。何秀一只脚站在床前,另一只脚用手托举在头顶。就听她爷爷边咳嗽边说:“站稳来,再坚持五分钟。不要晃,再晃又要挨打。”手上竹条直敲床沿,“啪啪”作响。
何秀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小脸通红,细小的汗珠把额头上几缕秀发浸得湿透湿透,紧紧贴在脸上。她不停地拿嘴去吹,想吹散开来,因为它们让她痒的难受。
何大爷喘口气,继续教训孙女: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管出什么事,每天的功课不准落下。练好功,就有立命之本。”
“爷爷,什么叫立命之本?”虽然练的很难受,何秀还是忍不住问。
“立命之本……就是说,如果哪天爷爷不在身边,你可以靠它卖艺养活自己。别人要是欺负你,你可以打的赢他。咳……咳……你要记住,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要想活下去,你就得比别人强,让他们都怕你,这样才可以不被欺负。咳……咳……把脚放下来吧,自己去拿块糖,只准拿一块。”
何秀站在凳子上打开罐盖,拿出一块冰糖,但是没吃,而是放进口袋。
“怎么不吃?”
“吃完饭再吃。”
“嗯,我现在去给爷爷泡一碗。”
“天色还早,爷爷现在吃不下。”何爷爷喘口气说:“你这孩子,看起来凶,可心里软的很,以后会受苦的。”
何秀道:“不会,谁惹我我就揍谁。”
“一山还有一山高,有时脑子比拳头更有用,还要心狠才行。”何爷爷咳几声说:“你在学校学的怎样?”
“爷爷,我不想上学。”
“为什么?前些日子不是看你挺高兴嘛,学点东西对你以后会有好处。咳……咳……是不是在学校里犯了事?还是老师说你啦?”
“嗯,我打了同学。”
“为什么打架?”
“他们说我偷东西,要去告老师。我怕他们告,就揍他们,但他们肯定会告。”
“你偷什么了?”
“铅笔和本子。”
“不是给钱让你买吗?”
“我想存着买梨,上次来拉煤的大叔说过,喝冰糖蒸梨可以治咳嗽。”
“你这孩子,以后别做这事。就是要偷,也要偷大的。大偷能窃国,小偷要断头。”
“爷爷,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这大偷啊,就是把整个国家都变成自己的,像过去的皇帝就是这种人。咳……咳……还有一种属于中等的,他是偷别人的心,这个心不是指人里面的那个心。”何爷爷指着自己心脏部位说:“这心是指他们脑袋里的想法,把他们思想偷来变为自己的,再灌输出去赢得众人拥戴。像过去那些圣人、先贤就是这样做的。咳……咳……最不济的就是小偷。偷些财物填填肚子,可被抓到轻则一顿毒打,重则丢掉性命。”
何秀似懂非懂,问道:“爷爷,要是咱们没钱买米,不偷不就要饿死。”
“人死就什么都没有。”何爷爷盯着孙女说:“秀儿,你要记住爷爷的话,不管偷还是不偷,活命最重要。有命在,你才可以选择偷还是不偷。”
小宝在门外听得是一头雾水,感觉上好像和爷爷、爸爸说的不一样。怎么能教人做小偷呢!何秀从小就听爷爷的说教,倒能听明白七七八八,可这并没有解决她需要解决的问题:“爷爷,他们要是告诉老师我该怎么办?”
“忍,咳……咳……你要想想你要的是什么。如果你不想念书,揍也就揍了,他们要告随他们告去。如果你还想念下去,就得忍。只要能让你读书,什么事都可以忍。”
何秀点着头,将这忍字记在心间。
何爷爷有些疲倦,又对孙女道:“你要是饿就先吃,不饿就去玩会儿,爷爷要躺会儿。”
何秀拉开门出来,见小宝黑着眼眶站在门口,她带着怒气问:“你来干什么?”
“你的书包,”小宝把书包递给她,小声说:“我想和你说些话。”
何爷爷在屋里问:“谁呀?”
秀回应声:“我同学,也住在这附近。”
何爷爷又道:“你要是想去玩,先给花花拿点吃的。”
何秀接过书包,领着小宝到自己屋里。屋里床脚下拴着只小猴,秀抓把花生扔在地上。那只叫花花的小猴先对小宝呲牙咧嘴,吱吱直叫,觉得对自己和小主人没什么威胁,这才蹲坐在地上拣花生吃。
小宝见它模样可爱,想过去摸摸,但让秀拦住:“小心它挠你。”
接着又问:“你是不是想来打我?”
“不是。”小宝说:“我会让霞不告诉老师,但你也要把东西还了。”
“行,那我先回去吃饭。”
何秀目送小宝离去,回到房中,从床头上摸出一个小罐头瓶子,拧开盖子,将口袋中的冰糖塞进去。盖好后举在眼前细看,里面有好几块冰糖,都是这些天练功积攒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