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钊是在铜陵关的城楼上读到刘宪放在殷绣包袱的里的那封信的。
那个时候, 西宁节度使王阳正的密报也将将呈递到他的手中。月平公主的送亲队伍距铜陵关五六里, 王阳的军队从东面调度, 距铜陵也不出二十里了。
魏钊收起手中的信,重新抖开那张白绢血书,血书上的字迹已经发黑,轻薄的绢身随风扬起。已经没有必要再去读这一封学书的内容, 也无谓再去问那个人,是否相信他没有杀害周太后。他把殷绣送回了自己的身边,连同殷绣一起送回来的,还有他最后的一道命符。远离大陈宫,远离前朝风光霁月的时光, 他用最谦卑,同时也是最高贵的姿态, 把刀递到了兄弟的手上。
魏钊抬起头,前面是一弯清瘦的身影, 殷绣迎着南方温柔的风立在城楼上,手抚冰冷的城砖, 沉默地望着郁郁苍苍的远方。
其实,在他见殷绣之前,他已经在云和城外的酒肆中见过刘宪了。
那日雨水清寒, 刘宪撑着那把紫竹柄的伞慢慢地从官道上行来,青衫为风所鼓,其人仿若谪仙。
他们隔桌而坐。酒肆的老板为他们二人各烫了一壶女儿红。
道旁柳树招摇,酒棋摇曳, 土陶烧成的酒碗中躺着浑浊的酒水,映出两张眉目相似,神情却迥然不同的脸。
“我知道你会来。”
刘宪端起酒碗,“但我怕你喝惯了琼浆玉液,喝不惯这野摊上的浑酒。”
魏钊仰头灌下一碗,辛辣的滋味刺激着他的喉咙,他忍着没有呛,紧闭着嘴巴,直到那并不算太好的酒味在唇齿之间消失干净。
“你是知道我会来大理,还是知道,我会来见你。”
刘宪小饮了一口酒,淡道:“两样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之前去了西宁,与王阳密谈已经了默契。如果铜陵不保,你要借王阳的军力,守下铜陵是吧。不过,你本可以留在西宁静观其变,却冒险来到云和城。”
说着,他稍稍顿了顿,回身看向魏钊的背影。
“是为了见绣儿吗。”
魏钊执壶,正欲添盏,却被刘宪的手挡住。
他接过酒壶,低手弯腰。“我来吧。”
魏钊没有看他,别过头去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到如今,还要用这副姿态来刺我。”
刘宪没有马上应他的话,等到最后一滴酒入碗中,满满当当,却又一丝不溢,方直起身道:“不是。魏钊,我虽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臣民,这一碗酒,你受得起。”
魏钊侧臂,将一把椅子拖到身侧。
“坐,我从来没有赢过你,我受不了你在我面前摆成王败寇的姿态。”
刘宪没有违逆他,放下酒壶,撩袍坐下来。
“对于我来讲,输赢早就分在殷绣的身上了。”
刘宪的声音很轻,拂过酒水的表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起。
“虽然我很不甘心,对她来说,你的大陈宫并不算是什么好的归宿,但她心属于你,我纵然再不甘心,也无话可说。”
说完,他淡淡地笑了笑,“魏钊,照顾好她。你若要见她,就让白庆年去接她吧,她在我园中住着,这几日都不曾出去。再过几日,等我一切安排停当,我就让青灯,送她去铜陵关。魏钊,你若信我,你也去铜陵关。”
魏钊眼睛有些充血发红,却还是举起刘宪刚倒满的那碗酒,灌了下去。
“我问你,月平公主入陈也是你的谋划吧。”
“一半是,一半不是,大理对中原早有觊觎之心,弹丸之地,长久生息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们要得不多,他们要的是大陈在四川的粮仓,这几年,天时一直不好,连年都有洪水,洛辛其实已经不堪重负了。早晚会走这一步,联姻一来要粮,二来要城池,三就是铜陵关了。”
说完,他看向魏钊,“我原怕朝廷对于大理要铜陵关前面二城这个要求,会因顾忌而拒绝,不过如今看来,你也想到这一层了。”
魏钊目光一动,刘宪续道:“你也想在铜陵关,拿下徐牧吧。”
魏钊笑开,“我啊……呵,什么时候能够堂堂真正地比过你去。”
一面说,他一面站起来,负手徐步走向外面。
官道旁绿草如碧丝,风吹冷他被酒灌热的脸颊。
“不过,铜陵一战没有那么容易。”
刘宪看着他的背影。
“我有我的安排,若能成,我会让绣儿告诉你。若不成,你就做你愿意做的事情,堂堂正正,兵刃相见。”
“什么意思。”
刘宪含笑沉默了一时,声音却有些莫名的哀伤。
“魏钊,其实,无论是徐牧,还是我,我们手上行的手段,都是拿捏人心和人性,阴毒肮脏的东西,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想让你和殷绣去沾染这些。”
说完,他垂下头,“等着吧。做完这件事,我也就要去应我劫,遭我的报应了。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不要让绣儿看见我的样子。”
魏钊回过头去,“你是不是觉得,你一生都没有争赢我。”
刘宪鼻中“嗯”了一声,“对,一生都没有争赢你。”
魏钊走近他,“但我也觉得,我一生都没有争赢过你。当年在长春宫中是如此,现在在铜陵关前也如此。”
刘宪抬头望向他,“你要我说原因吗?”
“你说!”
刘宪抬手倒了一盏酒,仰面饮下,青衫被酒水沾染,染出一道青黑色的痕迹。
“邪恶的刀,只能被邪恶砍断。汴京西城门前,你念手足之情,抬手放我性命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最后一次赢我的机会。你有良心,我没有。为了了你我之间的这个局,我无所谓牺牲别人的性命,无所残害无辜。这也是为什么,我配不上绣儿的原因。”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兀然柔和下来,“我这辈子,所有干净的东西都给了殷绣,她是唯一能够超度我的人,但我本人,一定是会下地狱的。我不能拖着她一道,毕竟她是那样干净的人。”
魏钊喉间紧痛,他反复想着刘宪的那句话,“邪恶的刀,只能被邪恶斩断。”但他回顾刘宪的一生,的确声名狼藉,可是,在他满目疮痍的生命里,那些罪恶,那些阴谋诡计,却全部消隐在殷绣温柔的笑容之中。身为君王,他可以拟定无数的罪名与他,可身为兄弟,他却觉得他的身上,除了荒唐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刘宪,听朕说,朕没有定你的罪,你没有资格给自己定罪,你还要回大陈,跪在朕的大殿上听朕的发落,你记住,你的报应不是上天来给,是朕来给你。”
刘宪怔了怔,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低头笑得十分柔和。
“好,若能残喘活下来,我会跟你回汴京,其实我也想,再回去看一眼母亲的坟”
官道上的风轻柔的吹过来,这句话,一下子被送出去好远好远。
两个男子,其实都尚算年轻,话语却藏着沧海桑田,星辰轨变的阴影之下。
然而官道上那时仍是清风拂树,花香鸟语的景象,无数行过,骏马的蹄子溅香尘,温润潮湿的南方道旁,魏钊与刘宪并立良久,话触及生死,他也真真切切看到了刘宪眼中透露出的灰白征兆,那种不祥,甚至有他强压不下去的力量。
开口则有痛,于是,他不肯再说话了。
***
“官家。”
“嗯?”
殷绣的声音将魏钊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怎么了。”
殷绣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向远处。魏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官道上,大理送亲的队伍已经入眼可见。
魏钊回身对旁边一个侍卫道:“去召冯将军过来。”
冯渐虽然是冯皇后的族中的晚辈,年纪却已经不轻了。
魏钊此行入铜陵关,只带了一队轻骑过来,这倒是令他十分不解。
冯皇后死在魏钊的手上已经很多年了,冯太尉在冯皇后死后自刎于汴京城中,冯氏一族几乎就已经散了,他是因为人不在汴京,又常年戍守边关,立下过很多汗马功劳,加上魏钊刚刚称帝,朝廷不安定,地方上就更是蠢蠢欲动,他到没有受外面人的蛊惑,偶尔甚至出手敲打敲打周边不安分的势力,这才没有让朝廷动杀机。
但是,这几年来,他在铜陵关也过得实在不算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怎么说也是先帝时的旧臣,又有和冯皇后的这一层关系在,朝廷中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说句话,自己呕心沥血写上去的折子,几乎都是石沉大海,要粮粮不到,要兵兵不给,若不是被靠着巴蜀这块经济繁荣的大粮仓,他也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但他却是个天生没有什么反骨的人,朝廷不给,他就耗着,耗不起了,就去地方官那里去斡旋,但凡哪年财政上有宽裕,他动动口舌,实在不行动动武,秀才遇上他这个兵,说不清楚也就能给多少给多少。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所以,此时他唯一不解的是,既然朝廷不信他,魏钊怎么敢只身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