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夺眶, 殷绣不自觉地将手中的信揉握进拳中。
青灯与她对坐无话, 虽不解她心中所想, 却真切地看到了她的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滴落到面前的铜镜前。到后来,她索性弯腰伏到铜镜前,肩膀抽动, 最后终颤抖地哭出声来。
事实上,来大理以后,青灯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
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刘宪是主人,殷绣呢, 算是主人的心上人吧。换句话说,他们也是无根如浮萍的异乡人, 纵然富贵,却都是漂泊的身子, 与这样的人的结缘,其实也只是结了表皮上的那一层缘, 他们根茎上的痛苦和纠结,青灯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所以,她不敢冒冒然出声去劝眼前的女人。
外面采买的小侍回来了, 轻声推开门。
木制的老门咿呀的响了一声,殷绣并没有抬头,青灯了殷绣一眼,连忙止住门口的小侍, 起身拽着他的衣袖,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
五月初八,夏至。
那日也是上清境大罗灵宝天尊地诞辰日。大理笃信巫教,并没有避忌这个日子,因此,月平公主的送亲队伍选在了这一天出城。
云南的雨季,天阴得厉害,三更天刚过,白庆年就起身了。身为迎亲使,他几次要求面见大理王,都不曾得见,后来,甚至连刘宪他都见不到了。
前两日,他亲自去刘宪的小园,谁知道,园中只剩下了看园子的老人,殷绣不知去向,刘宪也一直在大理王庭未归。后院中的荼蘼花刚刚开过一季,花朵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然而小窗幽户,帘幕重重叠叠地挂着,连博古架上的书,甚至都还有一本是翻开的。
魏钊已经先一步入铜陵关了。这么多日也并没有消息传来,是以白庆年如今是两头都得不到信息,这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有些担忧。三日前,大理王庭终于传出消息,让他初八在王庭外迎候公主出宫,在既没有见到大理王,也没有见到刘先的情况下,白庆年实在有些不知所错。
从三更天,一直候到沉时,风逐渐大起来,却没有吹散天边的阴云,红帐鸾鸟撵上垂坠的珍珠流苏被风吹得伶仃作响,虽在夏季,身处大理的风天中,白庆年还是觉得冷,他不禁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从队伍中走出来,走到王庭的大门前。
么前升着篝火,五六十个巫族的女人正绕着火堆跳献神的舞蹈,每一个人都神色诡异,白庆年有话想问,又开不了口,正在踟蹰之间,门突然被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巫族的礼官,白庆年忙上前问道:“王上定下的时辰已经快过了,公主……”
那礼官看了他一眼,“哦,王庭中出了一些事情,烦大人再等等,也就个把时辰了。”
白庆年侧身往门中看了一眼,只见道路两旁戒备深严,“出什么事情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白庆年一番。
似乎预想到了他要问这句话一般,低头笑了笑,“哦,是这样,徐大人说,告诉大人也无妨,徐大人今日逼你们打陈宫的那位刘知都说出殷绣姑娘的下落,这位刘知都不肯说,结果受了刑,这会……”
他拍了拍自个的膝盖,“这不,这里断了。”
“什么!”
白青年听到这话,忍不住叫出了声,“你说清楚,什么殷绣姑娘的下落,什么腿断了?”
那礼官道:“原来大人你还不知道啊。跟着刘先生和徐大人一道入大理的那位姑娘,几天前从大理逃走了,徐大人和我们王上派人沿着关道一路追找,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有人说,她已经西边的山地入四川了。徐大人气得急,所以……”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也是你们难为刘先生强犟,腿都被打断了,还是不肯说出她的下落。不过,欸,我也想大人替我们解一解,不就是个姑娘嘛,听说在大陈宫里也没有名分,充其量就你们大陈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一个奴婢而已,徐大人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力气来找她。”
白庆年自然明白徐牧气急败坏的原因,殷绣,那可是魏钊和刘宪唯一的软肋啊。
刘宪为了送她离开,谋划了一年,不惜一切让她离开自己身边,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肯顾了,白庆年心中一阵一阵地发寒。
他的手纠缠在朱纱袍子的袖中,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不自觉地回想起了先帝在位时的大陈宫,那个立在垂拱殿上着紫衫,携拂尘的人,那时,他是朝廷所有官员的噩梦,每一个人,只要被他看那么一眼,都周身的骨头筛上一次,如今,竟然在大理这样的地方,被人打断了腿,为了所爱,真的能走到这一步吗?
在朝廷,在人间相处这么多年,白庆年好像终于实实在在的看懂了他的一生,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大人,大人……”
那礼官走到他身侧唤他,他终于回过神来。忙道:“哦,您问的问题,本官也不了解。既然王庭中有事,本官候着也是应当,只望您一有消息,即时通传一声。”
那人见他躲闪,也不再追问。
“您放心吧,公主已在自己的宫中上妆。不出一个时辰,必从此出。”
“好……好好……”
白庆年强抑着心中喷涌不止的气息,“我们候着。”
说完,他大大地喘息了几口,抬头看向城门前地那团火堆。火堆中的光焰不断变化着形容,宛如一张扭曲的人脸在痛苦的挣扎着,白庆年的脸面被火熏烤着,后被却冷得又僵又直,他就这样一半在火焰前,一半在寒风立地等着。
终于,过了午时,王庭的大门重新开启,风找到了出口,疯狂地王门后面灌去,火堆上地火焰也一下子全部被吸偏了过去。
白青年抬起头,洛玺身着大陈的大红的鸾凤大袖,一把牡丹团扇挡面,从门后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与此同时,从她的背后,从大理王庭的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一声遥远而又凄惨的惨叫之声。
那个声音白庆年无比熟悉,以至于声入耳后,他全身的骨头都在跟着震颤。
他忍不住抬手捂住耳朵,却见眼前的公主也回过头去,手中的牡丹团伞慢慢放下,露出半张妆容艳丽却阴沉的脸。
“你是白大人吧,刘先生让我告诉你,他死不了。”
“本官明白,他根本就不怕死,只是不能死,若能死,他早就不会再撑着了。”
风迎着洛玺的面吹过去,把头顶的红绸吹拂地如魔手一般乱舞。
门前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如同地狱间传来的惨叫,原本该是热闹恢宏的迎亲队伍,此时暗沉无声。
良久,白庆年才对着洛玺行了个礼,“娘娘,上撵吧。”
洛玺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巫火,侧身从白庆年的身边走过:“不必了,我大理风光绝好,此去必然经年,也可能一生不归,我想走一走,好好再看看。”
说完,她将手中的团扇抛之于地。
“等出了云和城,再上撵吧。”
女热步履决绝,不再回头,背后仍存着那声惨叫的余声。
命运诡异又戏剧性的交错,让两个同时走向绝路的人遥远地感受到了无声的慰藉。
白庆年转身跟上去,队伍起行,红绸飘动,香过十里。
大理王庭与大陈的联姻终于在两个王朝各怀鬼胎之间开始了。
大理王庭的阴暗之处,刘宪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喜乐之声,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下扭曲的残腿,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出带着血腥气儿地甜味,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殷绣终于还是逃脱了,大理的公主终于还是起行了。魏钊到了铜陵关,王阳的军队也开始向铜陵关进军,徐牧也点齐军队,准备在冯渐死后,强逼铜陵。
他谋划了一年多,终于每一样都在他的计算中逐渐呈现在了眼前。
最后一样要拿出去的,就是他自己的命了
荒唐又精彩地活了快三十年,他在这一刻感觉疲倦至极,受刑地疼痛让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羞耻之心,痛痛快快地呼出声来,做了一个狼狈又孱弱的普通人,在殷绣看不见的地方,这副模样自己,令他感觉十分的松快。
徐牧站在他面前,见他脸上浮现出来一丝苍白又诡异的笑容,一把掐住他的咽喉,“事到如今了,你究竟在笑什么。”
刘宪被迫仰起头,单薄的衣服贴着冰冷的墙壁,身上的痛感十分敏锐,然而他强撑着舒展开眉头,仍旧噙着那丝无名无意的笑容。
“我笑大人无能,既然已经训练了新军,既然已经牺牲了月平公主,却还是不敢和大陈的军队堂堂正正地较量一回,仍然想着,拿捏着殷绣这个女人去和魏钊斗,大人,你无能至此,何以掌得了生杀大权!”
徐牧的手指用力,刘宪有些喘息不过来,他抬起手,抠住徐牧的手指。
“大人,刘宪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此时就算你杀了刘宪,刘宪也不会怪罪大人一分一毫,不过大人,刘宪跟你赌,您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把魏钊从大陈皇位上拉下来!”
徐牧的手猛然一松,刘宪的身子失去支撑,重重地地跌下来。
徐牧低头看着他:“你想逼我杀你是吗?本官偏不杀你,没有殷绣也没关系,你不也是一样的吗?铜陵关的城门由你去叩,我要亲眼看着,大陈的人杀自己皇室的血脉。”
刘宪吐出口中的一口血沫子,“好啊,我去叩城关的门,可是,就算我死在陈人的刀剑下,也只是报了您的救命之恩而已。大人,母后那封血书,我已经交给殷绣,带回大陈了。”
说着,他挣扎着坐起,“兄弟之间,只有赌,没有争。魏钊,他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