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彩搬出去以后,应虹大病了一场。
她很少生病,从前偶尔有个发烧感冒什么的都是抗几天就过去了。但这次好像比往常的每一次都要严重,她烧得越来越严重,到后来已经没办法再坚持去上课。
周一早上她去跟辅导员拿假条,然后在办公室就遇到了周彩。
周彩是班长,确实会经常出现在办公室。应虹走进去的时候办公室热热闹闹的,平时总是板着脸的辅导员和书记坐在椅子里笑眯眯地,正在听周彩说隔壁学院上周搞活动闹的一个乌龙。她话说得有趣,大方自然,连边上值班的研究生学姐都没忍住抬头跟周彩搭了几句话。
“张书记,你看看周彩这张嘴,当老师是不是小材大用了?”辅导员被逗得笑不停,“我看她这个性格就不该来读师范,去学个表演多好,形象也不错。”
张书记也笑:“老师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周彩确实不太适合当老师……不然上课吧,课没正经讲几句,尽拉着学生胡说八道了”
背对自己的周彩声音听上去应该是在笑:“老师,您这话说的不对,我这哪叫胡说八道啊,我这叫给人民大众输送快乐。这无论男女老少年幼年长,谁不愿意身边多点开心的事儿对吧?我这是牺牲小我,娱乐大家呢。”
应虹就站在门边上靠窗的位置那儿看着她们,好像没有谁注意到她来了。今天天气很不好,外面的天是脏黄色的,比往常暗沉很多。房间里的明亮和窗外的风雨欲来似乎是两个世界,应虹就盯着窗边那块黑色的阴影看,一直小虫子被卡在窗帘和玻璃之间试图挣脱出去,正反复而愤怒地撞着玻璃。
“诶,余虹?”辅导员回过头,这才看到应虹,他被吓了一跳,“诶哟,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周彩这才回过头,看了门边上的应虹一眼。
她本来笑着,等看到应虹的那一刹笑僵了僵,但随即就缓和回来,变成她惯常的神态。
周彩用轻松的口吻道:“黄导,您这记性也太不行了,人家叫应虹,什么余虹啊,我们班没那号人。”
应虹只觉得烧得意识都昏昏沉沉。她不想再听周彩说话,就走上前直接道:“黄导,我有点不舒服,下午和明天的课想请个假。”
她告诉自己忽视身边周彩的目光,也忽视此刻被人注意到的难堪。
黄导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也没仔细看应虹几眼,直接问:“病历有吗?没证明不能请。”
应虹愣了下:“我……打算待会儿再去医院。我可以先开了假条,等明天我把医院给我的证明交过来补上。”
“哎哟,应虹啊,不是我不想给你开。”黄导一副很是为难的表情,“你看啊,上次年级大会我不是都跟大家强调过了吗,请假一定要有医院的证明。你们现在大一,是最不可以懈怠的一年,如果所有人都随随便便没有证明就请了假,那么我这边的学生工作要怎么进行呢?而且啊,你不给我……”
应虹看着辅导员一张一合的嘴唇,总觉得侧前方周彩的目光像是有实质一般地烫过来,比高烧让她更加昏昏沉沉。
“好。”应虹轻声开口打断,“我去过医院之后再来请假。”
黄导像是满意了,就说了句:“注意身体啊,别耽误学习了。”话里也没听出来几分关怀的意味。
应虹离开办公室后觉得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办公室里传来的笑声。周彩没有追过来,从头到尾也没有跟她再说什么,应虹在心里自嘲地想: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真正地回到了轨道上来。
肯定又要下雨了,这次的雨没有之前的温柔。天边吹来的风里带着沙尘泥土,带着怒气,带着脏黄的尘埃被周围吹得乱七八糟,应虹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乱七八糟。
走回宿舍的时候应虹还在想要怎么办。她现在找不到适合的家教出去赚钱,也怕耽误了学习。郭慧丽总是打电话来让她回家带她去看病,说自己快死了。
学习上也有问题,她没有电脑做课件,还要跑去网吧做,因为之前接触电子产品太少,应虹实在是不太会用电脑,这也是她需要面对的难题……
而眼下的难题就是生病。
她不敢去医院,更不敢去小诊所。一个贵,一个不靠谱,很可能花了钱都治不好。
她的生活里有数不清的难题,这些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等回到宿舍,应虹喝了点食堂打回来的稀饭,把退烧药给吃了,准备休息一下,下午就去上课。
熬一熬就过去了,反正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
临睡之前应虹一直在迷迷糊糊地祈祷身体要快点好起来,要快点打起精神来,一切都会好的之类的话……
她在某种对未知迷茫地恐惧中沉沉睡去,带着药物带来的昏沉。那个梦在暗夜最深的地方,应虹觉得她好像是醒着的,但身体特别累。她在梦里睁着眼睛,看到那个茫然无措,充满恐惧的自己。
应虹看到自己在黑暗中不断变幻的身影,她的身子一下子变大,一下子又变小,诡异莫测,有时候膨胀得像一颗巨大的球,有时候又被撕成散落的碎片。梦里的那个自己忘却了一切,忘记了郭慧丽的哭声,忘记了曾强的手和他施加的痛苦,完全忘记了。恍惚中应虹看到一个女孩从光里面走来,她手上有光,像是蜡烛,也像希望。
应虹看到自己走向了那个人,也看到自己在她面前跪下来,去吻那个人白皙的手。
“别把灯拿走……”梦里的自己说,“求求你,留给我吧。”
那个人开口说话,声音陌生:“我是周彩,只有我留下来,你才有光。”
她害怕那目光,尖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别这样看我。
后来她看到那个手上有光的人脸上的表情变了,那只苍白的手开始流出黑红的血,滴在自己的脸上。
接着那个梦就被血淹没了,应虹看不到光了。
大概是真的烧糊涂了,应虹自己是感觉不到她睡着了都在说胡话,恰好就被轻手轻脚开门进来的周彩听了个一清二楚。
说胡话的时候倒是没有平常那么冷冰冰的,声音要更软一些。因为微弱且模糊不清,所以乍一听很像是什么小动物的呜咽声,很弱小,很细微,也很可怜。
周彩听不太懂,她觉得或许是应虹家乡那边的方言之类的,反正太含糊了,一句都没听懂,除了自己的名字。
对于很多人来说,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但对于周彩而言,这个早晨漫长得像是一生。
她比谁都要担心应虹,也很想下一刻就把她从床上抱下来送去医院看病。她也想给应虹买最漂亮的裙子,化妆品,香水,或者带她去吃点好吃的东西……至少这些流于表面的物质,周彩能给。
麻烦的是应虹不会要,而且她会很难堪。周彩有时候也不知道要怎样跟这样一个要强又敏感的女孩儿相处,家境上的不平等代表着她们在很多方面都无法真正平等,有些时候周彩觉得很正常的事情,但对应虹而言就是伤害,这是观念问题。
这也注定了周彩没办法像对待别人一样去对待这个女孩子。很奇怪,只有在应虹面前的时候,周彩才不想笑。可私下里,一个人的时候,又只有想起她,周彩才想笑。
床上的呢喃声慢慢地微弱下来,到后来就变成了细微的哭声。
周彩站在应虹床下的位置,听了几近两个小时后,才静悄悄地离开了宿舍。
应虹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宿舍空无一人。她按着额头坐起来,意识放空了好几秒,回忆了下那个没头没脑的梦,才慢悠悠地起床换衣服,洗漱。
头还是疼,但身上发热似乎好了一点,没那么滚烫了。应虹心想,确实,熬一熬就过去了,她也没有那么娇贵,生活也不允许她只要头疼脑热的就矫情,不然日子怎么过。
直到应虹收拾桌子的时候,才发现上面多了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桌上有一瓶牛奶,用玻璃瓶装的,瓶身还有一些温热。
下面压着一张纸,那是一张请假条,辅导员的名字清清楚楚的签在最下面,日期一直到周三。
请假人的地方写的是:应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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