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身上为什么可以融合那么多奇怪的感觉？
周彩觉得应虹给自己的感觉很复杂，快比她自己都要复杂了。
她看你的时候像是没有在认真地看你，眼里是一抹游移不定的棕黄。对，应虹的眼瞳是深棕色，很深的那种棕色。
她像是在透过你的眼睛看她自己。看你眼睛里面的她自己，有时候是轻蔑，有时候是不解，有时候是羞怯，有时候又是逃避。
看别人眼中带着这些情绪的自己。
周彩看不得那种目光，所以她习惯把头再凑近一些，对着应虹说：“你看着我再说一次，我刚没听清。”
新学期才开始，应虹就算有天大的学习热情，但也没有东西能学，毕竟书都没有发。她除了固执地早起背背单词准备她的英语四六级，也没有努力的方向。
闲下来的时候周彩就能够大显身手了，她不知疲倦地对着应虹说这个城市哪里哪里有多好玩有多棒，语气诚恳且带着诱哄，不知道是害怕应虹拒绝这个新鲜城市的热烈，还是害怕应虹拒绝自己的讨好。
那天周彩软磨硬泡了很久才让应虹答应和自己去市中心看电影，周彩请客。
应虹起初说：“我们在宿舍看之前说的动漫不好吗？看个电影，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周彩已经在兴奋地换衣服了：“动漫哪天都可以看，但是这个电影今天刚上映，所以今天有意义，所以我们要去看。这样以后想起来的时候你就可以说：我是这部电影第一天上的时候去看的。另外，你为什么不想去市中心？市中心很热闹的，那里的影院最大最好……你还没去过吧？”
“很热闹，人肯定很多，很挤。”应虹摇头，“听上去没什么意思。”
“你去看看就知道好玩了，肯定和你家乡不一样，”周彩走过去帮应虹手上的书合上，“去看了说不定你会喜欢那里的热闹。”
出门的时候周彩很兴奋，应虹兴致不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彩问她：“应虹，你为什么剪短发？”
“因为方便，不用打理。”应虹说，“我也没有时间去打理。”
应虹留一头剪得颇有风格的短发，比周彩的长一些。不是循规蹈矩的齐，更像肆意生长出的乱。
不好看，不难看，也不平淡，但很适合应虹。
周彩笑了下，“我以前都是留长头发，来大学了才剪掉的。”说完她心想，应虹或许不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剪掉。等了一会儿，应虹真的没有问。
周彩渐渐喜欢上和应虹这种说话方式。
应虹说话简单、直接、切题，永远不说一句废话,不会对别人的事情有那么多探究欲。这样的习惯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不安，但大多时候会让人很舒心，比如现在。
周彩有时候厌倦别人探究自己，因为大多时候她需要编织谎言去应对那些探究。
等到了地铁站，周彩买地铁票的时候应虹就在旁边看着，看着周彩的手指滑动选择好站点，按下去，扫码支付，然后有两张粉色的卡片掉出来，她们一人一张。
等进站的时候出现了今天的第一个意外。
因为是周六，人多。等到了闸机口刷卡进站的时候人们已经在排队。周彩和应虹被人流挤开，只能一前一后地进站。周彩先进去，进去后转身望回去找人，发现应虹正举着那张粉色的卡片，不知所措地被拦在闸机外面。
红色的警示灯亮着，应虹身后的大妈催促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中格外刺耳：“搞什么，让你退出去重新刷！你倒是动啊小姑娘！卡片放在右手边……”
应虹脸上的表情是茫然的，笨拙的。
她退后几步，在身后人的催促中犹豫小心地把那张粉色的卡片靠上去，等闸机开了还有些犹豫，像是不敢走过去，生怕走到一半又闸机又开启会夹到自己……
周彩心紧了下，连忙走过去，伸出手想去拉她，结果应虹身后那位忍无可忍的大妈已经伸出手用力推了一把僵着不动的应虹——
下一秒应虹被推到周彩怀里，周彩抱住了她。
等把应虹扶稳，周彩火气一下子窜上来，冲着身后那个卷发的大妈用本地方言骂了一句：“你推人干嘛？”
大妈觉得自己占理，“她自己站着不动，影响我们后面人进来好吗？小姑娘家家，在公共场合也要遵守公德哇，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你管她动不动，她爱在那里站着站到天荒地老都跟你无关，你推她干嘛？我问你推她干嘛？”
这话说得有点不讲理，那大妈张口又和周彩吵了几句。两人都没控制音量，走过路过的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应虹只能揪了下周彩的衣服下摆，拉着她走，“是我的错，我没坐过地铁，不知道怎么进来……别吵了，走吧。”
把周彩拖着下电梯的时候应虹才发现自己一直捏着周彩的小臂。
反应过来以后应虹吓了一跳，刚刚一时情急她居然忘了自己所有的不适，忘了和周彩保持距离。
更糟糕的是，她居然觉得触碰周彩小臂皮肤的感觉没有那么恶心。
很软。
但她还是放开了周彩。她的手掌回到它原来的位置，拇指贴着裤缝，应虹就顺着裤缝摩擦指尖，像是想要用这样的摩擦来挽留上面的热度。
周彩脸色还是不太好。
“你没坐过地铁，刚刚怎么不告诉我？”她声音有点沮丧，“我以为你坐过。你要是提前告诉我，我教教你也就不会这样，你怎么不告诉我。”
怎么什么都不会说。
应虹看了周彩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
等她考虑好了，她很坦诚地说：“我不好意思说。”
这句话终于带上了一些类似安慰的温度，引得周彩偏过头去看应虹的眼睛。
下电梯的这段路给了她们这段对话一个长长的缓冲时间。周彩觉得自己像在下坠，坠到地底，坠到应虹的眼睛里，坠到不知名的深渊里。
“我有很多次对你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应虹传递过来的眼神是清澈干净的，但说的话是周彩怎么都想不到的，“人都想要保护自己，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面对大城市这么笨拙害怕的样子。很多事我以为我多看，就能学会，也不想去麻烦别人那么多。周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难相处？我今天跟你道歉，其实我之前不想多说话是因为我的普通话有口音，怕你笑我。之前我不是不想理你，我是怕你觉得……我很土。”
直白，坦诚。听起来很难为情的话，应虹没有一丝停顿，一字一句地说清楚了。
电梯到了，应虹也说完了。
她小心地迈步踏到实在的地上。身后的周彩看上去似乎还有有些震惊的样子，恍恍惚惚地跟着她。
周彩自问没有勇气对别人坦诚自己这样的弱点。其实她想问问应虹，之前不好意思说，那怎么现在好意思了？
刚好一侧地铁门开了，应虹不确定是不是上这一侧，连忙问：“周彩，我们是坐这一边的吗？”像是已经忘记了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周彩这才回过神来。她看到应虹脸上的焦急，嘴不自觉抿成一条单薄的线。
她定神，走上前揽住应虹的一侧肩膀，一边为她挡着擦过她们周身的人群，一边带着她进了地铁。
“就是坐这一趟。”等走上去，地铁开始动，周彩双手扶着应虹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开始讲解，“我教你怎么坐地铁……你看啊，门上面的线路，一个圈……绿色指示灯亮的地方意思就是说我们在哪一站，箭头指示的是方向的意思，很简单……”
应虹听得很认真。她似乎忽略了周彩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可能是觉得那双手让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了一些安全感……这些都不重要，反正应虹忘了那些。
周彩说着说着，目光就挪到了应虹的耳朵上。
应虹的耳垂上，有一颗很小的红痣。她没有耳洞，那颗红痣倒像是耳朵最好的装饰品，把洁白的耳垂映衬得十分小巧精致。
说着周彩声音顿了一瞬。地铁在地下高速行驶有时候会发出有些刺耳的轰鸣。应虹手扶着栏杆，周彩手扶着应虹——她的重心都在应虹的肩上，目光在应虹的耳垂上。
地铁车厢微微晃一晃，周彩虚搭在应虹的脑袋也晃一晃，一不留神，身子站不稳，嘴唇就擦过了应虹洁白的耳垂。
应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微微偏了下头，但什么都没有说。
倒是周彩自己吓了一跳。她直觉自己好像应该说点什么，所以她问：“你感觉怎么样？”
周彩也不知道自己在问应虹什么感觉。
应虹想了一会儿才回过头说：“感觉很奇妙。”
周彩觉得自己恍恍惚惚。
她追问：“怎样奇妙？”
“就是……我觉得我似乎迷路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应虹说得很慢，“感觉世界好大，好像没有边界，我好像第一天认识它，觉得很新鲜，也有一点害怕。地铁是埋在地下的飞机是吗？它好快，我像是跟着它在地下飞。”
周彩微微收紧了自己的手指。情绪来得总是莫名地奇怪，
她觉得自己想张开双手把应虹抱紧。
但她没有。她只是说，“对，我们在地下飞。”
听到回答中认可的意味，应虹看上去开心了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周彩，我们今天先不看电影了好不好？我们就一直坐地铁玩可以吗？”
这时刚好到一个换乘点，车厢里的人一股脑地提着自己的东西、行李、包下了站，整个车厢空空如也。周彩连忙拉着应虹到空座位上坐下。
她笑着对上应虹深棕的瞳孔:“好啊，电影也不看了，我们今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地下飞吧。”
那天她们真的哪里都没去，就从1号线的起点站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又换3号线，3号线坐完又换7号线。
应虹觉得很新鲜，她看地铁里面的什么都新鲜。
周彩看应虹也新鲜，她看应虹的一切都新鲜。
回去的时候应虹看上去很开心。她对周彩说:“我今天飞了一晚上，感觉真的很好。”
周彩教着她把那张进入地下飞行的粉色通行卡片放进闸机口里回收，把这一趟奇妙的飞行旅程正式画上了句点。
她对应虹说:“以后我们每天都能来地下飞，我带你来。”
后来应虹才明白。
地铁其实不会飞，周彩只不过是在附和自己的傻话罢了。
飞起来的，其实是18岁那年破土而出，冲出被埋在地下的地铁车厢，冲出地表，冲破地心引力冲向天空的——
第一次动心。</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