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彩起床之后宿舍空无一人。
她迷迷糊糊地下床，看了一眼应虹干净整洁的桌子发了一会呆，才去洗漱。
刷牙的时候，周彩就盯着洗漱台边上应虹浅蓝色的漱口杯看。
她抽出里面的牙刷，看到牙刷柄上印着一个维尼小熊，憨态可掬，正咧着嘴对自己笑。
看上去，不像它的主人，维尼小熊更可爱一点。
她看了几秒，把牙刷放回去的时候突然就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说不清为什么。
这是她们正式进入大学的第一天。
每个大一新生的大学开端或许都是千篇一律的，有新生演讲，有班级的第一次班委评选，有学院的一系列活动……每个人嘴上抱怨着上了大学还要搞这些无聊的活动真是没意思，但还是在人群中好奇地观察自己的同窗，暗暗比较，暗暗打量。
这一天应虹他们要去操场开一个新生欢迎大会，校长要给她们讲话。
应虹其实不适应这样的集体，大学对她而言太大了。
怎么说呢……她感觉到自己在人群中的笨拙和奇异。具体体现在，那些三五成群的女孩子聊的话题她听不懂。
师范专业这一圈新生，无疑女生的比例占了大头，男生几乎寥寥无几。女生扎堆的地方，总是有很多话题可以聊，聊的内容千奇百怪，反正，都是应虹的知识盲区。
什么护肤品、彩妆、怎么上眼线不晕妆……什么明星见面会、最近的选秀节目、网剧好看……什么新上的电影有趣、动漫……
陌生的。
她生活的地方和这里不太一样，那个小镇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奶茶店，唯一的一家在她们初中门口，是一个小卖部老板娘自创的奶茶——其实就是用一点糖精再兑上充好的奶粉，珍珠芋圆一概没有，应虹上初中的时候卖2块一杯，生意还特别好。现在涨价卖到了3块——这就是那个镇的物价。
高中她好不容易考去了县上读书，那里条件要好一些。该见过的都见过了，只是应虹没几次机会和同龄人一样沉浸在吃吃喝喝的乐趣里。
她没时间。她要读书，要拿奖学金，要去食堂打扫卫生来免掉饭票钱。
她想走出来，她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那个县城里。
现在倒是走出来了，她如愿来到这个繁华的城市，繁华到……令人眼花缭乱。
应虹就盯着那个靠着乒乓球台的女生看。那个女生在喝一杯奶茶，拿着奶茶的手做了亮晶晶的美甲，在光下一闪一闪的，很好看。那个女生黑色长发，眉眼也温柔好看。她嘴唇上涂了适合她肤色妆容的口红，穿一身橙红色的连衣裙，看上去整体搭配很舒服。
应虹就远远地看着那个女生慢慢地吸杯子里面的奶茶，笑着和旁边的人讲话。
“应虹——”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才转身，转身后又发现叫自己的人在她的侧面。
周彩背着手，等应虹看到自己之后才笑了一下，“你看什么呢？”
看别人喝奶茶。
应虹摇摇头，“没看什么，就是发呆。”
“你早上几点出来的啊？去哪了？”周彩接着问，“我起来看到宿舍没人，一瞬间我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在宿舍伤心了好久。”
“我有生物钟，起得很早，一般六点半就醒了。”应虹抿了一下嘴角，“我走的时候你还睡着，我也不能把你叫醒说我要出门吧……而且你也没说让我叫你起来。”
周彩本来想好了说你以后起来叫我一声，结果听到那个六点半的生物钟……她改了说辞，继续问应虹没回答的问题，“你起那么早干嘛？”
应虹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背单词。”
“……”周彩无语了几秒，只能赞美了一下，“真好，我室友太值得我学习了！”
应虹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她听不出对方是在夸自己还是讽自己，她总是听不懂别人说话的语气，尤其是这些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她只能点下头，又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之前的那个女生。
然后她就发现那女生已经喝干了杯子里面的奶茶，但是里面剩了很多黑的珍珠。那女生吸了几下大概失去了耐心，就走到垃圾桶边上把那杯奶茶给丢了。
应虹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解。她觉得，还没喝完，有一点可惜，因为如果是她，她会吃干净的。
周彩看了下应虹的表情，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皱着眉想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周彩也没问她昨晚的事情，更没问她到底几点才回来睡觉。
等欢迎大会开始了校长在升旗台上讲话的时候应虹就站在周彩旁边。周彩听讲话听得实在太过无聊，又不敢明目张胆拿手机出来玩，身边应虹又不跟自己搭话，于是她只好开始前前后后地搭话套近乎跟人天南地北地扯着聊天。
应虹一边耳朵听校长在上边说‘我们新时代的大学生就是要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在新时代里建立良好的人生目标，为社会做贡献，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另一边耳朵就听周彩跟前面的女生说‘诶黎明蓝，你这名字好听……你这个衣服我在后面看好久了，你是XX的粉是吧？’
后来校长的声音就听不到了。但她眼睛还是放在升旗台上，目光放在红旗上，听着身边周彩小声地和前前后后的人套近乎。
“是啊，我住在520.”周彩高，快175的个子，说话的时候就微微低头跟前面的女生说话，几乎是耳语，“你们宿舍就我们斜对面，晚上我过去找你玩。你名字什么意思，明蓝，真挺好听的。”
“我家里人说我出生那天的天气天气好，明亮，特别蓝。”那女生声音虽小，但十分清亮，“你名字也好听啊，听上去特舒服。唉，你真的好高啊，皮肤也那么好！”
周彩真的很会哄人开心。她把那女生从头到脚能夸的地方都夸了个遍，夸完了接着又开始聊你家在哪读哪个高中以及爱不爱吃辣……话题其实无聊，但人家就是聊得很开心。
或许人们百分之八十的闲聊都是这种无意义的闲聊，应虹心想，但是这样的话题让她们和彼此相通起来，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等校长的演讲进行到大半，周彩和那个女生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看过什么动漫了。反正应虹一个都听不懂，她只听过一个柯南和小丸子，别的都没听过。但是那个叫做黎明蓝的女生都看过，她们互相抛出的话题对方都能接住，两个人聊得非常愉快，甚至已经开始相约下一次一起去漫展。
应虹开始觉得有些烦躁和不安。一堆无法被认知处理的信息进入脑袋让她很不舒服。但是当时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烦，她只是本能地不想继续听。
所以她侧过头，小声地对着身边聊得热火朝天的周彩说了一句：“辅导员过来了。”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迅速站直了身子停止了聊天。
等过了几秒，周彩转过身探着身子看了看，发现她们院那个微胖的辅导员正在远处和几个老师凑堆聊天，离她们十万八千里远。
她转身看了身边的应虹一眼。
应虹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目光放在升旗台上，看上去很坦然。
演讲的内容除了欢迎她们来新学校，鼓励问候了一番，也跟她们讲了入学的一些计划。她们前一个星期就熟悉熟悉校园环境，听听讲座什么的，一个星期之后再开始为期半个月的军训。
等快一个小时以后这场新生欢迎大会才落下帷幕。
不知道你是否注意过人群散开时的场景。类似是下课、做广播体操、周一升旗、开会听讲座时的那种人群。大家因为一些原因聚集在一起，小声说话，偷偷玩手机，打闹，等待集会的结束。
结束之后人群总会迅速地一下子变成一盘散沙，有的人会迫不及待地冲散之前的队形，或许是急着去上厕所，或许是急着去商店买吃的，不然待会儿人挤了。也或许是急着在人群里找到自己熟稔的那个伙伴，找到对方，把肩膀搭上去，然后说：“唉，刚你为什么不跟我站在一起，没人一起讲小话好无聊。喝不喝可乐？我请你。”
每次人群散开的时候应虹就会观察身边的人群，看着各异的人群走散后去向不同的地方，又汇集成不同的，属于自己世界的小圈子。每当这种这时候应虹在人群里都会有一瞬间的茫然失措——因为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在散开的人群中找到过一个自己想要走向的人。
她还在自己的世界里愣神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掌已经捏住了她的手腕。
“应虹？”周彩使了点劲儿，像是想拉着她走“你发什么呆，我这等你半天了，走啦！不走还想听校长给你讲德智体美啊？”
应虹没有回答，她反射性地挥落了周彩的手，脱口而出的是：“别碰我。”
周彩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应虹会有那么大反应。
应虹觉得有一点头晕目眩，可能是站得太久了。
被周彩触碰的地方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尖锐地痛了一下，等痛感消失，又只剩下了麻和痒。
“我……”应虹缓了一会才慢慢地开始解释，“我手前几天扭了，你刚碰我就有点不舒服，你别多想。”
周彩盯着她看了几秒，才露齿笑起来，看上去像是并不在意，“是我毛手毛脚的，我的错。那手还痛吗？我陪你去校医院看看？”
“没事儿。”应虹不敢往下延伸这个话题，就催对方走，“你等我有事儿吗？不用等我的，你去做你的事就好，我回宿舍看看……”
周彩打断了她 ：“我等你不是应该的吗？我们是室友啊，应该一起走吧。我也回宿舍，走吧应虹。”
她的表情是理所应得的，似乎天经地义就该是这样，太过坦然。
应虹思考了几秒对方这句话的真实性。不幸的是，在她的认知里好像没有室友就该一起走这个概念。但是她还是在周彩的注视下妥协了，“……那走吧。”
她们一起出了操场，往宿舍走。
在路上，应虹和之前在乒乓球台看到的那个穿橙红色裙子的女孩子擦肩而过了。她经过应虹的时候，应虹闻到对方身上香水的味道。和周彩身上柔和的味道不一样，和她的母亲郭慧丽刺鼻廉价的香水味也不一样，应虹也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但她觉得很好闻。
应虹记住了那个味道。她在心里想，等以后有钱了，她也想买一瓶这样的香水……还有那个女生身上的裙子也很好看，如果可以，她也想穿一次。
但不知道会是哪一天。
周彩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停步说了一句：“应虹，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那边一下，等一下就好。”
应虹回过神，就点了下头，看着周彩去了那边商业街的方向。她并没有问周彩要去干什么，也不想去好奇。或许是看到了熟人？反正周彩这种性格大概和谁都可以成为熟人吧，她心想。
等应虹看着自己的鞋面，听到周彩的声音抬起头的时候，面前的人递了一杯东西过来。
粉色的杯身，上面还画了一个挺好看的桃心，看得到里面黑色的珍珠。
应虹怔了下，拒绝的话都没组织好，周彩已经开口了：“给你的，促销活动买一送一，我喝不完，帮个忙吧。”
她抬头去看周彩的眼睛。
眼睛是笑着的，让人无法拒绝的那种笑。
应虹有一点不敢看这双眼睛。更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周彩递过来的东西。理智说不可以，但是她克制不住情感的声音说：你想要，接着吧，你明明就很想要。
她呼吸窒了一秒，错开应虹的目光，伸手接过那杯冰凉的奶茶，小声说了句谢谢。
“一杯奶茶，谢什么……给你买的是他们买得最好的芋圆奶茶，店家推荐的。之前你说你不爱吃甜的我让他们半糖了……”周彩动作语气都十分自然，一边拆吸管，顺势扶着应虹的手指帮她把吸管插进去，“我不太爱喝奶茶，天气热总喜欢喝点清爽的，奶茶太腻了。”
应虹不敢动，等周彩的手指离开自己的手以后她才松了口气。
她就这样，一边走在应虹身侧，一边喝她人生第一杯意义非凡的奶茶。
应虹心里想的是，明明不腻，很合适，很好喝，为什么周彩不喜欢。
可能是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应虹走在烈日下，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似乎大学的开始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人生也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她已经来到了这里，她的人生可以在这里真正开始，反正没有人知道她有那样的过去。
这是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她最轻松的一段路，虽然天气使她大汗淋漓。
她或许也可以拥有普通女孩子的快乐。
这么想着，应虹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之前周彩和那个黎明蓝聊天时，自己的不快。
应虹忽略了为什么自己不快。按照她的思路，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别人在聊什么，所以才会有那种不悦的情绪。不知道的话，那就想办法去知道不就好了？
应虹想了一下，开口问身边的周彩说：
“你们之前说的《叛逆的鲁鲁奇》，是什么电视剧吗？国外的是吗？”
周彩喝着柠檬汁的动作噎了一下，然后她认真地想了一下，才看向应虹。
她看回应虹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一丝奚落，“那是一个日本的动漫，但是名字不是鲁鲁奇，是鲁鲁修。很多不看动漫的人其实也不知道这个，你想的话，我可以陪你二刷一次。”
应虹思索了一下，又问：“什么是二刷？”
周彩表情依旧很认真，语气也很耐心，“就是看过的人再看一次的意思。”
应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她把小心的目光递过来，目光有些犹疑，“看过了再看一次……好像会有点无聊？”
周彩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一口咽下酸涩的柠檬水，笑里面没有一点勉强，轻松地道：“不会无聊，反正是看我喜欢的东西……不过我有条件，我陪你看，以后你要陪我吃饭，行吗？一个人吃饭真的挺惨的，你就跟我搭个伙吧，应虹。”
应虹看着那对亮晶晶的眼神，犹豫了几秒。周彩看得出来她是在真的考虑，还在后悔为什么要加那个见鬼的条件，会不会对应虹而言还是太勉强了？太快了。
但是应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或许是有点不好意思，她对着周彩笑了一下。
笑的弧度很浅，但毕竟还是笑。
有点丢脸，周彩看到那个笑的时候呛到了……
因为，那是周彩第一次看到应虹跟自己笑，第一次。
后来周彩回想那一天，一直都很疑惑，应虹那天是因为奶茶开心，还是因为能看动漫开心，又或许……是其实她本来就想和自己吃饭，但其实不好意思，这下终于有了顺理成章的借口，所以才开心？
周彩也没问过应虹，问了有点丢脸。
反正总而言之还是笑了。
那个笑很好看，像那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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