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教授背对窗户,坐在一张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 日光从身后映进来, 顺着她身体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金边。仿佛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 她正用慈爱的目光望向面前的三人。
陆以名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因为张教授的态度显然过于亲切, 出乎自己的预料。唇角干巴巴的勾了勾, 他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却听见身后的乔木抢先唤了一声:“张老师。”
张教授放下手里的餐盘,双臂悬空端持在身前,而乔木就这样心领神会的错身上前,握住了张教授那双干枯却温热的手。
“张老师,您最近还好吗?”乔木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张教授身边。
张教授皱起眉,鼓起粗重的喉咙责问道:“乔丫头,你出国前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这么久一直没收到你的音讯,心里一直怪惦记的。”
乔木笑微微的脸上难掩惭愧,她避重就轻的将脑袋偏向身侧的两人:“张老师, 这位是陆以名陆建筑师, 现在是我的老板。那位是陆总的老同学,郁洋, 刚从国外回来, 是美国斯泰集团在中国的负责人。”话音落下, 她目光匆忙的掠过陆以名的双眼:“张老师是我上大学时期的恩师。”声音很小, 言语也十分简略。
陆以名哪怕再迟钝,也清楚的意识到乔木此前一直在刻意隐瞒自己的经历,而此刻所为,只不过是骑虎难下,才不得不露出这“冰山一角”给他。
张教授的目光淡淡的看着陆以名与郁洋:“这位陆先生我是见过的,才华斐然啊,郁先生我也曾听说过,去年在国际建筑新人奖上获得了提名。”说着,她亲切的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
郁洋到底是个会来事的,张教授刚把话头拋出去,他便借坡下驴的迎了上去。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一番交谈,很快取得了张教授的赏识。
而坐在另一侧的陆以名始终不发一言,话题每每带到他时,他都只是礼貌的笑笑。张教授不禁对他生出几分好奇,笑微微的沉吟了片刻,她很自豪的谈起了乔木的过往:“乔木是我的得意门生。上学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建筑系组织优秀作品评选,把选上的作品送到国外参赛。你是不知道……”她双目发亮,目光落在陆以名的身上:“多少毕业班的学生都落选了,只她一个人进了决赛,那年她才大二。我记得那个比赛非常正式,决赛的时候一定要求选手本人到现场,小乔这丫头刚开始一直各种找理由不愿意去,我一猜就知道她估计是在为钱的事儿为难,毕竟还是学生,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后来我就去找学校谈,跟学校申请出国经费,没想到学校很支持这件事,后来很快就把经费经费批了,由我作为陪同,一起陪乔丫头出了趟国。”张教授说着,满脸骄傲的拍了拍乔木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动作轻柔,俨然像是一位爱孩子爱极了的慈母:“现在都好了,越来越好了,乔丫头也有出息了。现在工作方面做的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参与设计什么新项目?”
乔木垂下眼帘,心里像是揣着极为难的事儿,迟疑了半天才面带羞愧,蚊子叫似的低声回答道:“张老师,我已经不做建筑设计了。”
张教授眉毛蓦地一抬,强烈的刺激令他张口结舌:“你不做建筑师啦?不搞设计啦?那你……”张教授探求式的目光投向陆以名。
陆以名不明所以,只说话实说道:“乔小姐是我的助理。”
张教授的脸彻底黑成了一块儿炭,眼睛里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漠然无语的看着乔木,足足看了有半分钟,然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嗐”了一声,厉声责问道:“乔木,你这是发的什么昏!”
张教授是个温柔如水般的人,此刻难得动了气。
太草率了!怎么会这样呢?她不住的在心里默默念叨。教书几十年,乔木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乔木当年在学校时候的样子。多么聪明的一个小丫头,思维跳脱,灵感不断,十八岁的她稚气尚未褪去,才华却已经频频显露。这样的好苗子,如果真的就这样任由她放弃,那该多可惜呀。
老话讲“教书育人”,时间久了,说的次数多了,心里就不知不觉的将这四个字当成了责任。
太多的心里话瞬间涌入胸口,张教授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乔木,我有话要对你说。”
陆以名与郁洋俩人一听这话,立刻极有眼色的找了借口避去一边。
乔木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张教授见不得她这幅丧气样儿,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力道并不重:“腰板儿挺直了。”
乔木身子一怔,立刻坐的端正笔直,只是眼睛依旧望着地面上的方砖,不敢与张教授对视。
张教授环顾四周,见四周无人驻足,只时不时的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经过,索性将身子往乔木身边挪近了些,与她的膝盖几乎贴在了一起:“丫头,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乔木勉强抬起头,笑的一脸艰涩:“老师,我没什么难事,都挺好的。”
张教授狠的一皱眉:“你和霍彬的事我有耳闻,你说,是不是因为他?”
胸口莫名感到一阵烦闷,乔木本能的想去辩驳,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大学四年自己除了与霍彬是同学关系,也人人皆知的一对儿情侣。张教授阅历丰富,平时又对自己特别关照,当中有些事情甚至比俩人自己看的都更透彻、更明白,所以无论如何辩白,乔木自知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刹那间,乔木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被灌满了泥浆,整个人有一种沉甸甸的下坠感。她抬手抓了抓头发,凌乱的发丝衬出她满头满脸的落寞:“张老师,我就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想离开这个圈子一段时间。”
张教授再一次持续了一段长时间的静默,然后妥协似的点了点头。温热的手掌压在乔木的手背上,她掌心里丝丝的暖意直往乔木心窝里钻:“丫头,老师理解你,你不是个做事莽撞的姑娘。但是你要明白,做建筑师不容易,女人做建筑师就更不容易,工作压力大,环境又不好,所以我带过的许多女孩子后来从事了别的职业,我都觉得没什么,可是你不一样,你有才华,有天赋,天生注定就该干这一行,如果以后能继续好好的发展,一定能成国内、甚至国际上的显露头角。你相信我,我活这么大半辈子,这点儿眼力和判断力还是有的。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别有顾虑,老师会帮你,但是只有一点,就是千万不能放弃,尤其是不能为了别人而放弃,这太傻了,不值得,你明白吗?”
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仿佛一支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乔木的心脏。乔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一想起霍彬时,整个人就像是吃了枪药,稍微给点儿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口气长而缓慢吸入胸腔,她哑着嗓子低声轻唤:“张老师,您放心,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话音未落,她已是百感交集,窒息的情绪彻底壅塞住了她的呼吸,她慌忙站起身,像个逃兵似的借口往洗手间走去。
高跟鞋走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急促声响。没有人能绊住她的脚步,她纤瘦而修长的身影穿梭于人群,仿佛一条逆流而上的红鱼,举止间大有一种不知名的决然氤在其中。
可是世间事哪有什么绝对可言,乔木刚走出会场,出门左拐走过第一道弯的时候,就见不远处的电梯间里发出“叮”的一声响,紧接着,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竟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是霍彬。
他一如既往的身姿笔挺,一如既往的面带微笑。微笑不是真的微笑,而是一张长在脸上的假面。到底是在生意场上混迹久了的人,他早已练就出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哪怕此刻骤然面对了乔木,但碍于周围有人路过,他照样可以保持着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霍彬回头遣走了身边的助理和翻译,一个人步伐轻快的朝乔木走去。
乔木见状,立刻满脸厌恶的扭头就走。如果说曾经对霍彬的感情是怨恨与不甘,那么经过上次照片的事,她对待霍彬的态度就只剩下了厌恶与作呕。
小人,他是个实打实的小人。乔木在心里狠狠地咒骂,同时暗暗下定决心,绝不再跟霍彬多说一句废话。
可惜霍彬到底是身高腿长,加之乔木穿着高跟鞋根本走不快,三两步就被霍彬抢到了面前。霍彬胸口微微起伏,两片厚重的浓眉似乌云一般沉沉的压了下来:“乔木,你别走,我要跟你谈谈。”
乔木挑起眉梢斜睨着他,瞳孔里尽是如刀般的寒光。她蓦地扯动唇角:“谈什么?谈谈你设计陷害我是多么的不得已?或者又是理由多么的充分,多么的事出有因?”
霍彬十分警觉的左右环顾,确认身边此刻无人之后,才认真的回应道:“不是我做的,那张照片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乔木看向霍彬的眼神里有了嘲讽的意味:“不知道?这件事说白了受益者只有你一个人,而且当时在那样的场合,还会有哪位有心人会拍下那样的照片?出于什么理由?什么目的?”话说到这里,乔木看戏似的摇了摇头:“霍彬,你编瞎话的水平真是毫无长进,你以为你红口白牙的说没有,我就能信?”
霍彬理屈词穷,然而心里的委屈却是不少。自己当初乍然听说照片的事情,也是一头雾水。什么商业间谍,什么窃取机密,这些他都认,毕竟这种事说白了都是各个公司的“你来我往”,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是偷拍照片陷害乔木这件事他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叫他怎么解释?
心里无端燃起一股邪火,他想起自己与乔木之间的爱恨情仇,想起自己的牵肠挂肚,索性不如在此刻彻底说明白来的痛快。他突然握住乔木的手腕:“你跟我过来。”说着,拖着她往前走去。
乔木措不及防的打了个踉跄,险些扭到脚。她拼命的甩动胳膊,试图挣脱束缚,然而越是挣脱,霍彬握在她手腕上的力气就会越重,乔木痛的几乎泛起泪花,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叫一声:“霍彬,你混蛋!”
霍彬依旧不为所动,继续扯着她向前疾行,直到左肩猛地一沉,身体不由自主的倾斜了半寸。霍彬顺势侧眼回头,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哪知刚一回头便见一记重拳迎面劈来,正好撞上脸颊。
手指下意识的松了力,脉冲似的剧痛从脸颊以及颚骨处袭来。霍彬捂着脸,后退几步靠在了墙壁上。眼睛迷迷茫茫的睁了开,他经过一番仔细的辨认,忽然心里一惊,默默暗叹道: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