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路上,她独自一人,经过了以前的福鸾殿。
阿月奶奶死后,她连唯一一件和阿月相关的寄托都没了。
她曾经很厌恶福鸾殿。
但造化弄人,天地之大,也就只剩下这地方,还存留着有关阿月的记忆……
福鸾殿被烧毁后,工匠们又在此地建造新殿宇。
如今已经初具模型。
今日昭阳公主及笄,宫人得以歇工休息,福鸾殿并没有人在。
自回皇城后,她第一次来这儿。
站在那熟悉的院子里,过去的记忆接踵而来。
在她六岁那年,母后不知怎么了,对她态度大变,将她拘在这福鸾殿中,对外声称她病了。
太医每天都会过来看诊。
小小年纪的她,也以为自己病了。
她整理自己的所有值钱物品,想着,自己死后,要把它们分给福鸾殿的宫人,感谢她们一直照顾她。
阿月也害怕她死,每天都对着月亮,为她祈福。
回忆到此,慕辞突然想起什么,瞳孔猛然收缩。
祈福……
她依稀记得,阿月曾说过,抄写祈福经文后,将其埋在树下,就会很灵验。
树……
慕辞开始在院子里寻找。
最终,目光落在那棵槐树上。
那是阿月最喜欢的一棵树。
阿月会把经文埋在这儿吗?
怀着这样的猜想,以及那满怀的期盼,慕辞决意要挖开那些泥土看看。
午后的阳光下,少女身影单薄。
她找了块碎瓦片,跪在地上,就这么挖开那紧实的泥土。
不知挖了多久。
哪怕手被划开,哪怕流了血,她也没有停。
她不确定阿月有没有埋,又会埋在哪儿,连着挖了好几个坑。
一个时辰后。
她竟然真的挖到了东西……
起初,她还以为是石块,但随着泥土被挖开,便露出几个四方有形的砖块,一看就是人为堆砌的。
她又接着挖开周围的泥土,那堆砌物高约十几寸,如同一个天然的砖块盒子,想必,里面藏着什么。
慕辞立时搬开上头封顶的砖块,然后就看到一个金属盒子。
那盒子被细心掩埋着,只有一点点被腐蚀的痕迹,模糊了原本的雕花。
慕辞心情激动,颤着手,打开盒子。
盒子里的东西,用好几层油布包裹着,打开后,才知,那是一叠经文。
经文上,确确实实,就是阿月的字迹!
阿月不会写字,抄写经文非常费劲,字都是歪歪扭扭的。
慕辞又惊又喜,如获至宝,一张张地看过来。
然后,她看到了阿月写的一封小信。
——老天爷,求您保佑公主,让她早点醒过来,公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阿月真的好喜欢公主,只要她能好起来,我可以折寿,多少年都可以。能够和公主一起逃出来,真的好开心啊,也希望公主能够忘记那些不好的事,以后,我们都要开心地活下去……
她的好阿月啊……
那三个月里,哪怕遭受那么多的痛苦折磨,阿月都很坚强地熬过来了。
她们明明都一起逃出来了,明明……阿月想要和她一起好好活下去的,可最终……
说什么苦尽甘来,都是骗人的……
慕辞觉得自己好没用,没能保护阿月和奶奶。
啪嗒!
啪嗒!
一滴滴眼泪落在地上。
她心中的痛苦难以消解,眼泪簌簌……
等她回神,不知从何时起,眼前早已落下一片阴影。
她抬头望去。
男人仿佛不理俗世的浴光谪仙,俯瞰众生疾苦,却为她落入凡尘……
温瑾昀迎着光而立。
眼前的少女,如同一个破碎的泥娃娃。
她的神情是木然的。
眼神也是空洞的。
仿佛,这世间的任何刺激,都不能让她有所反应。
温瑾昀没有说什么,默默扶起慕辞,将她带到井边。
紧接着,打了一桶井水,以手为器,舀了些水,淋到她的手上,为她清洗。
伤口被水沾湿,刺痛感越发明显。
慕辞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木然地站着,眼睛也只是望着地面。
温瑾昀以最快的速度清洗伤口、上药。
少女依旧看着地面,眸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不忍看她这般。
压低声音,唤她。
“公主……”
慕辞这才抬眼,目光无神,直直地望着他,却又没落定在他身上,而是穿透他,看着其他东西似的。
“我已经把线割断了。”
温瑾昀望着她脸上的泪痕,缓缓道。
“或许,是风,将风筝吹了回来。”
慕辞木讷地摇头。
“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风筝。”
温瑾昀心口微滞,面上却还是覆着淡笑。
他温声对她说。
“臣不会强逼公主做什么,不喜欢放风筝,也可以去做别的。只愿公主喜乐无忧。
“方才在御书房,昭阳公主的话,也点醒了臣。
“臣的喜欢,于公主而言,或许已经成了负担。
“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臣不喜昭阳公主的纠缠,想必,公主同样不喜臣的纠缠。
“令公主忧心,乃臣的不是。”
慕辞淡然抬头,审视着他的脸面。
而后,她淡淡地回了句。
“你能想通,再好不过了。”
说完,她便抱着盒子,走出了福鸾殿。
温瑾昀已经看出她压抑着情绪,担心她出什么事,便一路跟着她。
但,顾及她的声誉,他始终没有跟得太近。
在别人看来,就如同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恰好走在了一条路上,没有任何交流。
……
宫门口。
柳嬷嬷和裴护已经等了许久。
眼看着其他人都陆续出宫,难免担心公主遇上麻烦事儿。
当看到公主的身影后,柳嬷嬷赶忙迎上。
瞧见公主手里多出的盒子,她有些疑惑。
“公主,这是?”
说话间,柳嬷嬷就要帮忙接过它。
然而,慕辞却将它抱紧了些,神情木然地回道。
“是阿月的,我只剩下这些了……”
柳嬷嬷甚觉诧异。
但,看公主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没再多问什么,将她扶上了马车。
裴护也觉察出公主的异样,用眼神询问柳嬷嬷。
柳嬷嬷对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她正打算进马车,却不经意地望见了温太傅。
因着对公主的担忧,柳嬷嬷还是想知道今日及笄礼发生了什么,便让裴护看护公主,自己则走向了温瑾昀。
面对柳嬷嬷的询问,温瑾昀甚是谦和地回道。
“与及笄礼并无直接关系,公主这般,还是因为没能走出阿月奶奶离世的悲痛,此事牵动着公主的情绪,憋在心里,不愿向任何人敞开心扉。”
柳嬷嬷本就有此担心,如今得到证实后,越发难安。
“太傅,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公主发泄出来的?”
哪怕她不是大夫,也清楚,坏心情一直憋着,人早晚会憋坏。
温瑾昀微抬下巴,看了眼安阳公主所乘的马车。
随即,他转而对柳嬷嬷诚恳直言。
“嬷嬷若信得过我,我便试试,看能否帮公主排解出来。”
柳嬷嬷一听这话,稍有迟疑,但,想起那日喂药,她和裴护都拿公主没辙,还是温太傅有办法,让公主乖乖喝了药,于是就对他多了几分信靠,随即点头。
“太傅的为人,奴婢信得过。那就有劳大人了。”
温瑾昀朝她点了下头。
“我们的马车先走,嬷嬷让裴侍卫跟上就是。”
“跟上?”柳嬷嬷感到奇怪。
“嗯。到了合适的地方,我再与公主谈谈。”
……
柳嬷嬷回到公主身边后,想先询问她的意思,又怕公主讳疾忌医,便试探着问。
“公主,嬷嬷想到个适合赏景散心的好地方,您可愿去?”
慕辞始终抱着盒子,垂眸思想着什么,没有任何回应。
她这样子,让柳嬷嬷的忧虑加重了许多。
于是,柳嬷嬷便做了主,掀开车帘,悄声交代了裴护几句。
闻言,裴护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他不想让温瑾昀再插手公主的事,就怕他对公主有企图,借机接近公主。
但眼下,公主郁结在心,得不到消解,他也只能让温瑾昀一试。
毕竟,公主安然无恙,远胜过其他。
……
两辆马车的距离不远不近,相继出城。
出了城,不过两盏茶,楚安就得令停了马车。
紧接着,裴护也拉紧缰绳,把马车稳稳停住。
柳嬷嬷扶着慕辞下马车。
看到这陌生的环境,以及前面不远处的温瑾昀,慕辞这才有了反应。
她眉头一皱。
“嬷嬷,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这时,温瑾昀上前,向她行礼。
“柳嬷嬷担心公主思虑成疾,向臣求问散心之处,并让臣为公主领路,答疑解惑。”
慕辞心生抗拒,却又因着不想让柳嬷嬷担心,固执地说道。
“我很好,我很开心。”
柳嬷嬷则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
“公主,让温太傅试试吧,嬷嬷实在放不下心啊。昨晚您噩梦不断,脸色都憔悴了不少……”
说着说着,柳嬷嬷的眼圈就红了,嗓音也有些哽咽。
旁边的裴护同样满眼担心。
见此,慕辞像被逼急了似的,语气略显烦躁,“我不需要解惑”。
说着,柳眉倒竖,瞪了眼温瑾昀,就径直往其他方向走去……
温瑾昀看向柳嬷嬷,嬷嬷则斜看向公主,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直接跟上去就是。
他朝柳嬷嬷小幅度地点了下头,而后便追着慕辞的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