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白云观内翠竹潇潇。
澄玄子向来是个温和平淡的性子,一大爱好便是在竹林之中与人饮茶论道。眼看着方守行过两日便要回到上清宗中,这天夜里便请他来到自己峰中的竹林里长谈。
一同前来的还有万法宗的明灯大师, 也是修真界中有名的得道高僧。三人促膝而坐,饮茶畅谈,一时间也算得美事一桩。
他们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上清宗的近况。
“宗门千年盛典在即, 方道友还有时间赴老夫的约, 当真是闲云野鹤啊!”澄玄子笑着说道。
旁边, 明灯大师笑而不语, 神态慈蔼温和。
方守行笑着摇了摇头, 说道:“还不是我那位师弟?有他在,我倒是免得一身宿务, 比起两位,可是有福气得多。”
其余两人听见, 都跟着笑了起来。
澄玄子调侃明灯大师道:“李道友竟都不问是方道友的哪位师弟,就知晓他说得是谁了?”
“哟。”明灯大师故作惊讶道。“既在宗门中有如方道友一样的威望,又在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除了璇玑仙尊, 还能有谁?”
澄玄子听见这话,抚着胡须笑了起来。
“也是了。”他说。“前些年, 璇玑仙尊的义举我等都有听闻。听说近日他出关,竟已到了化形末期的境界?”
方守行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仙尊, 当真无论从为人, 还是从天资, 都颇有玄清上神的风姿啊。”澄玄子叹道。
可分明只是一句喟叹, 却不知怎的, 从他口中说出,却有股意有所指的味道。
方守行抬眼,便看到了澄玄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神。
“这……?”方守行面上一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说道。“道友这是何意?还请道友明言。”
“唉。”澄玄子摆了摆手。“你们宗门之中的事,我等怎好插手呢?”
方守行一时间神色有些疑惑,看了看澄玄子,又看了看明灯大师。
便见明灯大师慈眉善目,朝着他合十道:“李道友想必,是在担心方道友你啊。”
“担心我?”方守行似乎还是没有听懂。
明灯大师看他这副模样,又提醒道:“宗门俗务,虽说冗余,但若总假手他人,唯恐方道友你自己没有觉察,旁人却生了僭越之心呢……”
他话刚说到这里,便被旁边的方守行打断了。
“好了,好了。”方守行说着,拿起茶壶,给二人添上了热腾腾的茶水。“今日夜色正好,说这些做什么呢?”
可是,却在他的茶壶倒向方守行的杯中时,又意有所指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也毕竟是玄清上神的独子嘛。”他说。
——
上清宗的千年大典如约而至,各个宗门的客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上清宗。
商骜的伤刚刚见好,沈摇光便又忙碌了起来。
各个宗门前来的客人都是修真界声名显赫、有头有脸的人物,既要妥帖地迎接,礼数上也错不得。
迎接来宾的俗物掌门不便出面,方守行便交给了沈摇光和浅霜两人。
可浅霜正是娇纵任性的时候,最不耐烦与旁人作这些表面功夫。第一日才迎了大愿寺的五蕴大师等人,第二日便赖下不来了,说一切请师兄定夺。
沈摇光也习惯了她这样撒娇耍赖。
于是,他只得替浅霜揽下了迎接其他宗门来客的重任。
几日下来,百草谷的谷主、白云观的澄玄子和李怀真父子、缥缈山庄的庄主和二公子池堇年、小少爷池鱼,玉女宫的凌嬅、还有拭剑门的叶寒寻等人,携带着各宗弟子共数百人,浩浩荡荡地赶到了上清宗。
沈摇光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处,几日下来,非但礼节上没有半点错处,各项安排也细致入微,一时间,各宗门中都不乏夸赞沈摇光的声音,轻而易举地便传入了方守行的耳朵里。
方守行特地夸奖了沈摇光,但沈摇光一时也只想在自己的峰中休息几日。
也幸好。他心想。这样的大典一千年也只有一次,下一个一千年,自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待到迎接来客的事务告一段落,沈摇光也确实能松泛地休息几天,在这几天考校一番商骜这些年来习得的剑法。
商骜的确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甚至连沈摇光都感到惊喜。
他给商骜留下了五本剑谱,本意是尚未摸清商骜适合哪一种,便干脆将自己遴选出的剑谱都交给他,让他自己选择。
但却没想到,那五本剑谱,商骜都习了个透彻,但凡剑谱上所讲的,商骜全都习得极为熟练。
一时间,就连沈摇光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交给他的了。只在考校之后,将商骜一些剑法与真气所合的剑气不熟练、或是理解有误的地方纠正过来,旁的便没什么瑕疵了。
这天午后,沈摇光坐在庭前,让商骜在自己的面前又舞了一套剑。
庭前落叶纷纷,颀长的少年在遍地落叶的青石地上,身姿翩若惊鸿,剑锋所到之处,干净利落的剑气引得竹叶簌簌而下。
一套剑法结束,商骜微微喘着气,负剑停在了沈摇光面前。
沈摇光毫不吝惜地点了点头。
“很有进益。”他淡淡笑着,说道。
许是商骜刚舞完一套剑法,面上都浮起了微微的绯红。他看向沈摇光的目光本是忐忑的,却在沈摇光微微笑起时,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扬了起来。
向来寡言沉默的少年青涩地露出了个笑,因着不大熟练,有些笨拙,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涩然。
“师尊谬赞。”他说。
“哪里是我谬赞。”沈摇光从不吝惜自己的夸奖。“本就是你悟性好,又仔细用功。前两日,我才同你说的那些话,你竟全都记在了心上,今天也进步良多。这两日是不是又偷偷练剑了?”
少年微微低了低头,耳根微红,像是只被抓包了的小犬。
“才说过,你身体刚好,需要多加休养。”沈摇光说道。
分明是责备的话,他语气却温和又平缓,竟不经意间又几分宠溺的无奈。少年又抬起眼看向他,这一回,那双眼睛里浅浅的笑意和深深的情绪已然藏不住了。
就在这时,院外的方向发出了一道轻快的笑声。
“哟,沈宿,我们是不是来的不巧,打扰你了?”
沈摇光一抬头,便见外头站着几个人,方才出声的,正是他多年未见的池堇年。
池堇年身边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正是他的侄子池鱼。而在一旁抱剑不语的,正是叶寒寻。
叶寒寻旁边,浅霜笑得银铃一般,说道:“当然是我们打扰了!上清宗中谁不知道呀,我师兄教徒弟时是最认真不过了。好了好了,我们也别在这儿讨人嫌了,快走吧。”
说着,她便笑着作势要轰几个人走,院外的几人也笑闹成一团。
沈摇光忙站起身来。
“你们来点青峰,怎么不遣人通报一声?”他道。
商骜已然懂事地迎上前去,替几人打开了门。
“不过讨你杯茶吃,还需要旁人来说啊?”池堇年笑着说着,说到这儿,又颇为夸张地跟周围几人说,上次他与沈摇光外出游历时,沈摇光是怎样惦记他那个徒弟,看到了什么好东西,都要取了留给他徒弟。
几人有说有笑地在院中坐了下来,不等沈摇光吩咐,商骜便泡了新的茶来,给几人倒上了茶。
“多谢小友,不必忙了,快坐下吧。”池堇年对商骜说道。
旁侧,池鱼连忙给商骜让出了自己身边的位置,请他坐了下来。
“你看看人家,便比你明事理的多。”池堇年笑着对池鱼说道。
“我怎么不懂事啦!”池鱼反驳道。
“你成日里修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怪我说你?”池堇年说。“还成天说要做沈宿这样的人呢,你也好意思。你看他这徒弟,五灵根的天资,而今已经修炼到筑基期了!”
听见他这话,池鱼的眼睛都亮了,抓着商骜便去问他有什么秘诀。
沈摇光在旁边提醒道:“池鱼,他素来话少,你们别逗他。”
听见这话,池堇年和浅霜又笑了起来,连连说他护短。
沈摇光也不反驳,只淡淡地笑。
这几个人,除了叶寒寻之外,都是爱笑爱闹的热闹性子。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与他们能成好友,但听着他们热热闹闹你来我往的,便是沈摇光也觉得周遭多了几分烟火气,倒不是坏事。
想到这儿,他又看向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叶寒寻。
却只见叶寒寻单手端着茶杯,任凭茶盏中热气袅袅升起,却许久不引,只用冷淡又锐利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商骜。
而他对面坐着的商骜,却好似浑然不觉,只乖巧地垂着眼,一言不发。
“寒寻?”沈摇光不解,唤了叶寒寻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叶寒寻淡淡收回了目光,看了沈摇光一眼,低头饮了口茶。
“无事。”他说。
可是在垂眸饮茶时,叶寒寻的目光,还是淡淡从商骜的面上扫过。
前些日子外出降妖又化险为夷,和上次在道修试炼中的情况颇为类似。
想起商骜方才那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怀疑的种子缓缓在叶寒寻心中发了芽。
这小子,当真只是勤奋且运气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