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雪里裹着炮竹炸烈后的红色碎纸, 城里禁止燃放,雪花干干净净,却没有意趣。
古人若是站在这面窗前, 看着这番景象,高厦冷街, 也吟不出什么好诗。
更何况后面还有个聒噪粗俗的老头。
盛栖转过身,靠在窗边, 抱臂看人。
她冷静淡然,表情仍是一贯的温和隐忍, 嘴角若有若无地挂一抹笑。
若不是她刚才上来怼他那几句,盛光明真的以为她今天心情不错。
高三之前, 他没见过几次盛栖,每回看见她,她的变化都很大。唯一不变的是自小便爱笑, 看上去总是乖乖巧巧,招人疼爱。
在襁褓中时,她就比别的孩子乖,不闹腾,那时盛光明由衷开心过一阵子。想着有了女儿, 以后好好工作, 把她养大。
后来感情不顺, 他失态地做尽了丑事, 简直没有理智。若不是他妈跟两个姐姐拦着,他恨不得大家都死了干净。
第一段婚姻给了他无尽的羞辱, 连带着他对孩子都没了耐心。
将盛栖丢在禹江, 大有不想再见的意思。但母亲还在家里, 总要回来探看, 每次见面,他都发现盛栖更像她妈妈了。
个子,眉眼,神态,甚至是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接近。
他很恐惧,虽说女儿像父,但盛栖像他的地方,远没有像她妈妈的多。
而他能想象得到,家里的人看见盛栖一天天长大,一定会发现她跟她妈妈神似。
于是那个女人阴魂不散地随着盛栖而存活,而他则会像个笑话一样被一遍遍地提及当年所做的蠢事。
他实在喜欢不起来盛栖,连基本的父女之间的亲近都做不到,但他妈却很宠孙女。
从Y省第一次回家是为了谈结婚的事情,盛栖那时还没上小学,长得清秀可爱,也不怕生。
听到是爸爸回来了,颠颠地上前来牵他的手,喊他爸爸。
盛光明心头有过一丝恻隐,他心软了,但也只是那么一会。他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影响他以后的路,所以几天后离开得也干脆,甚至没跟盛栖告别。
作为补偿,他愿意给钱,拿钱换他良心上的安宁。他还是在养他的女儿,如果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首先因为盛栖没有一个好母亲。
怪不得他。
后来盛栖长开了,像她妈妈后,再见面,盛光明心里连不忍也没了,只是厌恶。
但毕竟是他妈的宝贝孙女,也的确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他尽量不表现出来。
盛栖从未有过埋怨,每次见到他,都会笑呵呵地喊声爸爸。
盛光明有时觉得奇怪,她喊爸爸时没有一点生疏,却也不亲昵,似乎只是喊了一声“叔叔好”。
她从来不乱说话,她没提过她妈妈,也没问过他为什么不带她一起生活。
她笑着迎接他,笑着跟他挥手告别。
她要么是脾气太好,这点既不像他也不像像她妈,纯是孩子自己的特性。要么是天生就有一点傻,她似乎意识不到她的处境。
但这样很好,能让家长更省心。
唯一一次,盛栖见到他没有笑,是在病房门口。她那表情,就好像她奶奶生病全是因为他,好像他不该出现一样。
但只是那么一会,后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以为孩子是太难过了,也没多想。
之后将盛栖带回Y省,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他知道就算把盛栖丢在家里也没事。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人照顾,在禹江更自在。
但他妈死前的交代,他不敢不听,她妈说他虽然两个女儿,但只有这个是盛家的。另一个既不认这边,也不跟他姓,他心里要有一杆秤。
盛栖也说想跟他一起,他打预防针说不光转学麻烦,她也会不适应那边的生活。
盛栖说没关系,她会适应。
他打心底不愿意带,不全是为他自己,他预料得到盛栖会受委屈。到时候再哭闹,搞得家宅不宁,麻烦得要死。
但是没有,盛栖从没跟他们吵过架,无论听进去怎样的话,她都安安静静。
除了出车祸那次以外,她都很安分,许家人甚至找不到她的错处,桐桐也喜欢跟她一起玩,她就这样在Y省住了下来。
盛光明觉得她偶尔调皮,毕业后自己挣了点钱,没有以前乖了,也在刻意躲着他们,不愿意回Y省。
但他根本没想到,盛栖帮他丢人,做出格的事情。瞒着他把女人带回家里,有模有样地吃饭喝酒,不知道人家多笑话她。
这样不久,村里的人迟早会知道她的事情,就像当初传他的丑闻一样,津津乐道。
他更没想到,盛栖敢这样跟他顶嘴。
他不作声,阴沉着脸盯住盛栖,警告她。
盛栖的表情在他沉默并冷漠的眼神里逐渐僵硬,她笑不出来了,却认真回视他。
她这时候不笑还好,说明她知道厉害,嬉皮笑脸还当他在说笑。
“好,不说别人笑话。你说你自己,我指望你结婚后稳定下来,你现在搞这一出,你跟一个女的在一起,能有什么保障?”
他走到盛栖面前,摆出一副好好讲道理的态度。
“我不需要保障,喜欢就在一起了。”
对她而言,温潋就是保障,无需证明。得到了是她幸运,失去了也没什么不甘心了。
“不喜欢了呢?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盛光明觉得她蠢得慌,他活了五十年,还没听过两个女人过一辈子的。现在说得轻巧,白花时间跟钱,在这耗着。
“不喜欢了再分。”盛栖答得利索。
“你搞得人尽皆知,分了以后哪个男的还会要你?”盛光明压不住火,又高声说话。
盛栖笑了,很诧异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我就算分了也是找女人,你以为男人对女人而言很重要吗?想多了。”
她的话太放肆,盛光明又被她笑得恼火,“你笑什么,我看你才可笑,疯疯癫癫。”
盛栖挨了骂,话却不停,“婚姻就有保障吗,未必吧,你的婚姻有保障吗?你不照样被甩了,老老实实地去签字离婚。你要不要看看现在的离婚率啊?我不觉得异性之间有保障,我觉得你这样更可笑。”
她一句比一句刺人,在盛光明发恨的眼神里也没闭上嘴,直到耳光扇在她脸上。
盛光明怒斥:“你再胡言乱语,我打不死你。”
脚没站稳,这一巴掌不仅打在脸上,带来了耳鸣和眩晕,也让盛栖磕到了窗玻璃上。
疼痛在那一瞬间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她无知无觉,像短暂失忆了几秒钟。
她轻轻地用手指触碰被暴力袭击过的左脸,眼泪差点掉下来,自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生理性的。太疼了,自然会落泪。
她心里没有太难过,反而痛快,尽管这是盛光明第一次动手打她。
他失态,因为他虚弱,他的那套歪理不值一提。
“你想把我打死也行,那天你不是说了嘛,后悔离婚后没把我掐死。”盛栖帮他回忆他的话。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那一巴掌结束后,盛光明的怒火陡然熄了。
他没有道歉,但也不像刚才一样气势汹汹,他重新寻到了理智。
他不说话,盛栖打算走了,话语不再客套,更加真实:“我对你的耐心也到头了,你早些回,别在禹江待。你嫌弃这个地方,我们也不欢迎你。”
盛光明还坚持:“你也不要在这里待,换个地方。”
“不用麻烦了,我在哪都会喜欢女人。”
盛栖走刚出房门,眼泪就掉在毛衣上,珠线一般,密得无声。
出了酒店,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糟糕。
温潋发来消息问她跟她爸吃饭了吗,原计划要一起吃顿饭,现在看来就算了。但她也不想就这么回去招温潋担心,于是说正在吃。
她找了家奶茶店,坐着发呆,想她奶奶。
天色黯下去后,冬夜显得危机四伏,彷佛从明光处踏入黑暗就会被吞没。冬夜是要躲在家里的,她喜欢躲在家里,跟温潋一起。
温潋晚上图省事做了炒饭,将图片发给她。看着好香。
她于是感觉到饿,又进便利店挑了盒双拼饭,加热后在店里吃。
她从镜子里看她自己的脸,微微叹息,就算再耗上几个小时,印子也不会消。
反而会因为没有及时处理而肿起来。
回去怎么说呢?
后来她想清楚,找借口只会漏洞百出,让温潋更担心。
所以她没准备借口,到家边跟温潋说话边摘下口罩,温潋本来还在笑,忽然就不说话了。
盛栖继续笑说:“没事,难免的嘛。”
温潋一句话都没问,她知道谁做的,也知道原因。她没办法骂伤害盛栖的人,更没办法减轻盛栖所受的伤害。
她晓得,很疼,很疼。
她帮盛栖吹了吹脸,拿毛巾帮她敷上,问她:“你饿了吗?”
“我吃过了。”盛栖想自己拿毛巾,温潋不许。
她于是乖乖地坐在长木椅上,硬凳没有沙发舒服,所以适合看书写字。
这片区域是温潋的,她也是温潋的。
她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许多想。”
就算不跟温潋在一起,她大概率也会找个女人,盛光明这一关还是要过。所以她不想温潋自责,觉得自己是因为她才挨打。
“我就要多想,我得想,怎么样才能让我女朋友赶紧开心起来。”温潋面无表情地说情话。
“喊我宝贝!”盛栖笑。
“栖栖宝贝。”她喊。
“亲我一口。”
温潋在她唇上响亮地吻出声音,深情款款,等着她下一步的指令。
盛栖不贪心,弯下眼角跟她说:“够了,有你在,我早就开心起来了。你也要开心,好不好?”
温潋点头,郑重其事,“盛栖,我爱你。”
“我知道啊。”盛栖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傻柠柠,不许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