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你这孩子,跟你说话这么不听呢?”
男人没料到自己喊了一声,常顺却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似乎对自己的身世完全没兴趣。
这跟他预料的可不同,他不得不伸手拽了一下常顺,才把人拉住了。
常顺拧着眉头看他。
他长得高, 又壮实, 早已不是当年瘦小的孩子, 即使不做什么,光是冷着脸居高临下的姿势,就让男人有些害怕。
男人讪讪的松开手, 但想到自己的目的, 还是鼓起勇气道:“常顺, 你跟着那大少爷去了京城,听说还进了伯府,肯定弄到了不少银子吧?”
常顺只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嘿嘿一笑, 搓了搓手:“我可打听过了,官大人家里头的丫鬟, 每个月都是有月钱拿的, 你伺候那少爷肯定也有吧?”
“知府衙门里头,丫鬟一个月能拿五钱银子, 你在伯府肯定拿的更多吧?”
常顺抿了抿嘴:“不说我就走了。”
“哎哎哎, 等等。”
男人连忙喊道:“你这孩子, 也太心急了一些。”
“我好歹也算是你的长辈, 当年你快饿死的时候, 我还给过你一个红薯, 这你都忘了?”
常顺仔细看了看他, 依旧没找到熟悉的痕迹,他只记得常婆婆死后,村长和常安大哥家偶尔会接济。
男人却以为他想起来了,又说:“当年老寡妇死的急,也没留下什么话,可我这儿有你爹娘留下的东西。”
常顺不太信这话,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常婆婆临死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告诉他。
“你别不信。”
“当初你讨饭讨到了常家村,一开始可没被老寡妇养,那时候你住那破庙里头。”
“后头生了病,眼看着要死了,老寡妇才心软收留了你。”
“那时候你病糊涂了,有些东西就拉下了。”
男人说到这里,脸色有些讪讪,嘀咕了一句:“我瞧着没人要,就索性捡回去了。”
常顺冷着脸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男人被他看得不自在,色历任内的喊道:“你到底要不要那些东西,要的话拿钱来买,不要我就扔山里头了。”
“你可想清楚,有了那些东西,指不定你还能找到亲爹娘。”
这话他说的有些心虚,毕竟能让孩子讨饭吃的,爹妈肯定早死了。
亲爹娘?
常顺低下头,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年纪小挨饿的时候,他也时常会想自己的爹娘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放任他一个人出来讨饭。
但是随着一日日长大,常顺反倒是不再想了。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跟在少爷的身边要学的也很多,尤其马贵大哥那么聪明伶俐,常顺总觉得自己不多看多学多听,就会被彻底比下去。
那样子,他对少爷就没用了。
常顺知道自己不聪明,他流浪到常家村的时候,其实年纪已经不算小了。
可常顺不太能记事,也许是那次高烧烧坏了他的脑子,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是能吃饱的,但住在哪里,有什么亲人,却完全不记得。
就连乞讨流浪的印象也迷迷糊糊,只记得吃不饱,很饿,饿得看到路边的草也抓来吃,一直到被常婆婆收养,常顺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但即使是那几年,他也依旧吃不饱,肚子里总是很空,不管吃下去多少一会儿就饿了,饿得眼前发黑,脑子越发转不动了。
村里头的孩子喊他傻子,常顺也不在乎,他甚至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笨。
后来常婆婆死了,常顺便过起了吃百家饭的日子,常家村也不算多富裕,谁家愿意养一个外来的流浪儿呢?
他甚至不是常家的血脉。
即使有村长看顾着,常顺也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再后来,他遇到了少爷。
常顺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村里头的孩子都能坐马车,那匹马可真大,看着很肥,少爷说了村里的孩子都可以做,他也想,却被人推了下来,摔了一个跟头,吃了满嘴的泥。
他当时想,也许这辈子自己都没机会坐马车了。
但是少爷说可以,他笑得那么好看,载着他走了一圈,给他吃世界上最好吃的糖饼,还答应带他一起走。
少爷说:“从今往后你都能吃饱。”
从那之后,常顺就再也没有挨饿。
他想要爹娘的时候,他们一直不在,现在,他已经不想要了。
“我不要了,你扔掉吧。”
常顺抬头说了一句,转身就往山下走。
他人高腿长,走起来步子飞快。
男人愣了下才半跑着追上去:“一百两,只要一百两银子就卖给你。”
常顺一顿:“我不要,我也没有一百两。”
“你没有,你那位少爷肯定有。”男人也是打听过的,“就他往常家搬的那么多礼物,随便拿一样出来都贵得很。”
“他不是好人吗,对你也好,只要你回去求求他肯定乐意帮你出钱。”
常顺已经不想搭理他了,继续往回走。
男人急了:“那可是你唯一找到家人的机会。”
常顺闷声道:“我现在很好,不想找了。”
男人咒骂了一句,攀上了高枝儿,连爹娘都不要了。
但想到到手的鸭子飞了,又喊道:“不要一百两了,五十两行不行?”
常顺却捂嘴耳朵继续走。
男人追上去又喊:“十两总行了吧,十两银子你总该有的。”
“实在不行叔给你便宜点,五两银子也行,再不然一两也成,别跟我说好几年的功夫,你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常顺避而不闻,只闷头走路。
男人见他压根不搭理,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他娘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为了几两银子连亲爹娘都不想要了。”
赵云安在常家被塞了一肚子的好吃好喝,愣是吃的肚皮圆溜溜,不得不出门溜达消消食。
谁知道刚走到山脚下,就听见了这话。
他眉头一皱,下意识的觉得自家常顺被欺负了:“胡说什么呢你!”
赵云安长得好,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即使遇到常家村的村民也十分和善。
可他此刻冷着脸,分明带着几分厉色,一下子就把男人吓住了。
男人敢纠缠常顺,却不敢对这来自京城的大少爷大呼小叫,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他的锦衣。
常顺瞧见他,反倒是涨红了脸,讷讷喊了声少爷。
赵云安朝他点了点头,越发觉得自家常顺老实,这会儿被村里头的地痞无赖欺负了。
“到我身后去。”
赵云安拉了一把,常顺比他还高一个头,却轻而易举的被拽到身后。
“你刚才说什么,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他这幅保护的姿态太明显,以至于常顺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少爷的后脑勺,控制不住的咧了咧嘴。
男人吓了一跳,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没说什么,就是跟他开个玩笑。”
赵云安冷哼一声:“常顺是本少爷的人,那就是伯府的人,也是你能随意打骂的,跟他道歉。”
男人心底暗骂了一句,倒没想到常顺这么被待见。
他眼神一转,倒是很快拉下脸:“常顺,对不住,是叔这嘴没个把门,我跟你道个不是。”
打了自己两下,随后又说:“这位少爷,其实我也是好心好意,想把常顺爹娘的东西还给他。”
赵云安一愣,下意识的转身看向常顺。
后者只摇头:“我不要。”
赵云安也皱眉:“他是被常婆婆收养的乞儿,怎么会有东西在你这?”
男人嘿嘿直笑,又把方才的言语说了一遍。
大约是见赵云安似乎很看重常顺,男人又说:“少爷,这些年常顺在外头,我可都替他好好保管着,你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给个辛苦钱。”
这话赵云安听懂了,原来是来讹钱的:“东西呢?”
常顺有些着急,拽住赵云安的衣袖道:“少爷,我,我不要这些。”
“哪能不要呢,那可是你找到爹娘唯一的机会。”
男人怕他坏事,走过来一把挤开他,凑在赵云安身边说:“东西我好好藏着呢,少爷,我不多要,只要——十两银子。”
他怕自己狮子大开口坏了事儿,这会儿倒是不敢说一百两了。
“你别靠这么近。”
常顺见他挤过来,忽然恼怒起来,伸手一拎,直接把人拎着甩了出去。
男人没提防,直接被摔了个跟头,滚了浑身泥巴,脸颊都化了两道口子。
常顺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扔这么厉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是怕那人靠的太近,惹得少爷不喜。
别人不知道,可常顺知道少爷最爱干净,那男人身上一股味儿。
男人摸了摸脸,下意识就要喊。
赵云安却开口道:“十两银子,你现在就去把东西拿过来。”
“好好好,少爷您等着。”一听银子,男人也顾不得喊疼了,忙不迭的往家里头跑。
常顺低着头,一副做错事情的样子:“少爷,我没想去找他们。”
赵云安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常顺不想要那东西,因为他心底觉得要了,就是要去找爹娘,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少爷。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赵云安有些哭笑不得:“十两银子也不多,买下来求一个安心。”
“少爷,你别不要我。”常顺讷讷道。
赵云安笑了:“谁不要你了,好不容易将你养得这么高,力气这么大,不要了岂不是浪费了这些年的米粮。”
常顺听了,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要跟着少爷一辈子。”
赵云安笑了笑,又解释道:“常顺,即使你找到了爹娘,与要跟着我也是不冲突的。”
常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男人没让他们久等,很快便抱着一样东西跑过来。
“少爷,就是这个。”
东西拿破布包着,赵云安接过去一看,里头是一块婴儿巴掌大的金属片。
金属片一股土腥味,锈迹斑斑,似乎刚拿水冲洗过,原本上头依稀写着字,但被粗暴的清晰后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
见他皱眉,男人可着劲解释道:“这就是他当初挂在脖子上的,用一根红绳穿着,一开始黑漆漆的我还以为是啥好定西,结果……”
结果拿去镇上当铺一看,只是一块不值钱的铁片,那么点大,当铺都不屑收。
当时带回来,男人嫌白走一趟还废了鞋子,直接扔在了院子里,这两天听说常顺要回来才想起来,挖遍了整个院子才找到。
男人自知失言,连忙讪讪的住了嘴。
赵云安也没追究的意思,示意马贵上前。
马贵拿出一包碎银子:“十两银子,你自己数一数。”
男人连忙打开荷包,迅速点完了,还用牙齿咬了一口确定真假。
“够了够了,多谢少爷,常顺,瞧你家少爷多厚道,以后你可得好好伺候人家。”
“行了行了,拿了钱就赶紧走。”马贵连忙打断他。
男人被骂了一句也不在意,笑呵呵的拿着钱走人了,有了这些银子,就算这个秋天绝收他们家也饿不着了。
再摸了摸那荷包,呲,果然是大少爷,这荷包还是锦缎的,指不定也能值个一两银子。
男人怕他们想起来要回荷包,麻溜的跑了。
赵云安翻看了一番,叹气道:“瞧着确实是铁片,时间太久,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
“拿着吧,等回到京城再找人看看,指不定能修复。”
常顺伸手接过去,铁片入手有些冰凉。
原本他一直说不想要,可此刻握着冰凉的铁片,心头却猛地一跳。
“少爷不必费心了,也许这都是天注定的。”
想到这是花了十两银子才买回来的铁片,常顺微微叹了口气,将铁片收起来。
“少爷,银子我会还你的。”
赵云安被逗笑了:“我差你这十两银子吗?走了。”
常顺歪了歪头脑袋。
马贵伸手给了他一下:“榆木脑袋,快跟上。”
赵云安走了一趟常家村,将赵月莹夫妻俩准备的礼物都一一送到了,便回到赵家老宅子闭门苦读。
倒是也有人听说京城永昌伯府的少爷前来赶考,上门送了拜帖。
王管家不在,负责处理的是马贵,一律都说少爷得准备秋闱,无法赴约。
这个借口十分正当,光明正大的婉拒了所有的拜帖,也让人说不出错来。
偶尔有一二不知趣的,马贵脸上笑盈盈,态度却坚决,他们连赵云安的面儿都见不着。
云州的天气还是那么热,马贵找了门路买了冰,但赵云安平常不用。
他怕习惯了凉快,等秋闱的时候进了场直接被热晕了,还不如现在先让身体适应。
于是乎书房里头,即使只穿着单衫,赵云安每日还是得出一身的汗。
马贵常顺心疼的不行,但也只能一次次的送水进去。
赵云安喝得多,出汗也多,还有心情自嘲道:“得亏是出汗多,万一进了考场上茅房也多,还不知道多麻烦。”
马贵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贡院规矩总那么多,要不咱家自己能带也好。”
赵云安倒是笑道:“严格一些才好,不然科举舞弊多发。”
他可不想再碰上一次,毕竟这种事情,碰上了就得伤筋动骨。
“倒也是。”
天气热,人的胃口也差一些,赵云安日渐消瘦。
马贵私底下觉得是那厨娘手艺不好,就拉着常顺一道儿出门,满城的寻干净好吃的。
但凡赵云安多吃一口,他就能连着买好几日。
常顺话不多,但每次都记在心里头,对赵云安的喜好摸得透透的。
偶尔马贵试菜,还得问他一句:“你说少爷会喜欢吗?”
常顺尝一口就知道。
这一日也是如此,买了新菜,马贵忍不住笑道:“说来也奇怪,你平时吃的多,给啥吃啥,为什么每次试菜比我准。”
常顺可从来不挑食,放久的馒头照样一口一个,压根不在意味道。
后者嘿嘿笑:“大概是吃得多,才吃出味儿来了。”
马贵笑着摇头:“那倒也是,你一口能顶我一顿。”
说完又让小二去做一盘新的出来,他们要直接带走。
吩咐完,马贵又转头问了句:“常顺,你真不打算去找找家人吗?”
常顺下意识的摸了摸挂在心口的铁片,还是摇了摇头:“找不到的。”
“都没找你怎么知道找不到。”
马贵帮他分析道:“你想啊,当初你一孩子能走多远,所以你家肯定是云州附近的,指不定就在周围的几个村子。”
“如今你又有了信物,要是用心找的话肯定能找到的。”
“婆婆和村长都帮忙打听过,附近没有人家丢了孩子。”常顺回答道。
马贵便说:“这就奇怪了,一个孩子能走多远。”
想了想,他又说了一句:“而且信物也奇怪,怎么会是铁片。”
“一般人家做长命锁的,不是金就是银,再不济也不会用铁片,我还是头一次瞧见铁做的。”
常顺只是憨憨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贵自认是大哥,见他这样也没继续说,拍着他的肩头安慰了一句。
“你放心,等少爷考完了去求求他,少爷门路大,肯定有办法帮你找到人的。”
常顺连忙摇头:“不能再去麻烦少爷。”
“笨,少爷才不怕被麻烦。”
“那也不行,不能耽误少爷的时间。”
马贵只得无奈:“你啊,真是木鱼脑袋。”
两人便面面相觑坐着等那菜烧好,谁知隔壁包厢的几个书生喝了二两酒,便高谈阔论起来。
马贵侧耳听着,压低声音道:“这喝了几两猫尿就什么都敢说了。”
这都还没秋闱呢,就已经相互恭喜,似乎已经考中了举人。
常顺道:“别偷听了,不好。”
“又不是我偷听,他们自己那么大声,能怪我听见吗?”
马贵原本也没打算继续听,不过是几个秀才喝酒吹牛罢了,谁知道他们说着说着,倒是扯到了赵云安身上。
其中一人摔了酒杯,骂道:“他不就是出身好吗,什么永昌伯府,他不过是个二房,出生就克死了亲爹,倒是还有脸参加科考。”
“刘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啊是啊,咱们喝自己的,他不爱来就别来。”
“人家毕竟是京城来的,有些傲气也正常。”
刘兄却继续骂道:“请他不来,请他好几次都不好,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哼,等我他日高中,定要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马贵冷了脸,连带着常顺也气红了脸。
“要不是怕给少爷添麻烦,看我不冲过去给他俩耳刮子。”
马贵虽然生气,倒是还有理智在。
刘兄还在发酒疯,扯着嗓子喊:“屁个十三岁案首,指不定是看在谁的面子白送的。”
“世道不公,幸亏此次我消息灵通,早早的买到了考题,不然又被他占了先……”
后头似乎有人捂住了他的嘴,只听到一些含糊的声音。
“买考题?”
马贵与常顺对视一眼,他们虽不是读书人,但常年跟在赵云安身边,还是知道这件事的厉害。
“去看看是谁。”
“我去。”
常顺转身出门,他看似粗壮,实则行动起来很是灵巧,不露痕迹的经过隔壁的包厢,伸手轻轻一推,那门便露出一条缝。
等门内人发现时顿时一惊。
连忙起身关了门,朝外一看不见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回头便骂:“方才谁最后一个进来的,门都没锁严实,幸亏没被人听见。”
“刘兄喝多了,咱们也快散了吧。”
“是啊是啊。”其余人也都被他闹怕了。
一场酒会草草散场,他们匆匆离开酒楼的时候,却没发现二楼藏着两双眼睛。
赵云安读完书,偶尔便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这才刚起身,便瞧见马贵常顺匆匆回来,手里头提这个食盒,脸色却不那么轻松。
“怎么了,出门买菜还遇到鬼了?”赵云安笑着打趣。
马贵常顺对视一眼,前者叹气道:“还真的是遇到鬼了。”
他便将酒楼听见的事情一说。
赵云安听了也皱眉,下意识的否认道:“这不可能,若真的有人泄题,自然是要千万个小心的,怎么可能在酒楼嚷嚷出来。”
“小的也这么想。”
马贵解释道:“少爷,他们会不会知道咱们在隔壁,所以故意这么说的。”
“可是为什么?”
马贵便道:“万一少爷急吼吼的去求见云州知府,到时候便落下了个偏听偏信不稳重的印象。”
赵云安皱眉:“你们可看清那三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