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病的这几日,你三哥守了你许久。只他也是个孩子,熬久了也撑不住,所以现在去休息了。”陆皇后面色不改,不动神色的道,“你若想见他,便好好养病,莫让我们跟着操心了。”
但其实李霁根本没有去休息。
陆皇后等人不知,可五感敏锐的岁离却清楚的察觉到了李霁的气息,就在她的门外。
自从她醒来后,他便站在那儿了,却一直没有进来。
思及昏睡时听到的那些宫人们的议论,岁离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因由。如今想来,果然如她所想。
这些流言蜚语终究还是影响到了李霁。
陆皇后乃是坤宁宫的主人,岁离不信陆皇后不知道这一切,但陆皇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做不知。
岁离能理解陆皇后的心思,或许陆皇后更想要顺势让她与李霁疏远。岁离理解,却不能接受。
首先她的病本就与李霁无关,其次,李霁乃是大师兄转世,如今又还是小孩儿,她怎可能忍心看着他受苦?
当年她未化形之时,是大师兄守了她千年,不谈情爱,他们之间总是还有恩义的。
况且……
岁离忍不住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她还记得李霁在她手心写下的那些话。
稚子无辜,即便这是上天注定的劫难,她也不忍置之不理。
“三哥辛苦了。母后也辛苦了。”岁离当做不知其中弯弯绕绕,仿佛也没有发现站在门外的人,如孩童般笑着道,“这几日我虽然昏睡着,但其实意识是清醒的。母后,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听到这话,陆皇后眼眶发涩,努力把泪意逼了回去,伸手把女儿抱进怀里道:“是母后不好,让你受苦了。若当年母后再谨慎一点,你就不会……这么苦了。”
“母后,这次生病只是意外而已。我就是多吹了一会儿风,您别担心,再不会……我下次会注意的。”
岁离明白陆皇后的意思。
陆皇后与李信成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孕信。当她好不容易有孕时,宫中已有了几个皇子,他们都早已示皇位为囊中之物。若中宫诞下嫡子,那势必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所以宫中,甚至包括李信,想来都不愿陆皇后平安诞下这个孩子。
后宫诡谲,即便有陆家支持,陆皇后也万分小心,在那么多暗箭中,也不免受伤。有一次,陆皇后不小心中招,险些流产。后来虽竭力保住了胎儿,怀相却越来越不好了。
待到后来,陆皇后更是早产诞下了岁离。
岁离刚生下来时,呼吸都很浅,数次差点夭折。即便活了下来,这一生却是注定是个药罐子,与苦药汤子离不开了。
守着一个似乎随时都会夭折的孩子,可想而知,身为母亲的陆皇后内心有多么的苦痛。
也是因此,这么多年来,陆皇后一直暗暗责怪自己。若是她当年心狠一点,小心一点,那她的女儿是不是便不会这般苦了?
那些药汤,便连他们这些大人闻着都难受,可她的女儿却是日日都要喝。只要一想到此,陆皇后心里便控制不住满是愧疚与戾气。
她的女儿已经活得这般艰难了,她实在是不敢再冒一丝风险。所以哪怕知道坤宁宫的那些碎语会伤害李霁,哪怕知道他也只是一个孩子,可陆皇后也只能自私的装作视而不见。
“好,那接下来岁岁就好好养病,再也不要生病了好不好?”陆皇后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满是期待的道。
岁离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说出那个好字。
以她现在的身体怎可能不生病?她不想骗陆皇后。
沉默了片刻,她只是反抱住陆皇后,坚定的道:“母后,我会努力活下去的。”她终究不舍这一世的母女缘分太浅。
*
接下来几日,岁离一直在屋里养病。她生病期间,陆皇后直接把她带回了坤宁宫,如今岁离自是在坤宁宫养身体。
养病的期间,除了日日都要来看她的陆皇后与陆思和,便连李信也来了几次。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岁离没有半分感情,想来李信也没多看重一个注定养不长的女儿。
所以算起来,两人之间还真没什么父女情分。李信会来看她,想来也是做给陆皇后与陆家看的。
因着李信来了,后宫其他人自然也要有所表示,不过全都被陆皇后打发走了。她是决计不会让那些人打扰到自己女儿的,便是李信来,她也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两人明明是结发夫妻,可如今瞧着,却是越发疏离淡漠。两人之间像是闹了什么矛盾,气氛越发僵滞。
因着岁离生病,李信虽来了几次,却没有一次在坤宁宫留宿。任谁都瞧得出来,这对帝后之间出了严重的问题。
凡间以男尊女卑,李信又是皇帝,两人闹起来,其实陆皇后更吃亏一些。
这一切岁离都瞧在眼里。
其他人都瞒着她,但岁离五感敏锐,又不是真的孩子,早便发现了不对劲。有一次,陆皇后与李信甚至吵了起来。
岁离隐约听到是因为一个名唤陆微渺的女人。
“慧慧,朕都说了,那只是意外!你为何偏要揪着这一点不放?”坤宁宫正殿,李信压抑着怒气道,“这件事是朕不对,可朕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朕怎么做才能原谅朕?”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纠结过去于我们又有何意义?你就不能原谅朕这一次吗?”
闻言,陆皇后却是笑了笑道:“陛下这话说得太没道理了。臣妾信你所说,你与臣妾庶姐只是一场意外。你与她都没错,错的只是天意罢了。既如此,那更要好好解决这件事。”
“您说得对,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纠结过去也没有意义。本宫身为中宫皇后,六宫之主,为陛下纳妃娶妾绵延子嗣本就是本宫的职责。当然,维护皇家名誉尊严,也是本宫的义务。”
陆皇后脸上笑意更甚,“庶姐到底受了陛下的宠幸,又与你育了一女,她又是陆家女,于情于理都该得到正名才是。可您不愿接她回宫,给她一个名分,既如此,那您与她之事便是皇家丑闻。”
皇家丑闻四个字,她说得极慢极清楚。李信面色阴沉,骤然握紧了双拳,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您是皇帝,是大齐之主,这件事当然不是您的错。为了维护皇室的名誉,也为了陆家其他女儿的名节,为了大齐的安定,庶姐自然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您给她一个名分,让她成为您的妃嫔,要么便让她体面的去死。”
这一次李信之所以会来找陆皇后闹,正是因为陆家派人去了水云寺,要陆微渺自绝。若不是李信去得及时,陆微渺与其女已经死了。
陆皇后看着李信,轻笑着道:“陛下,是您做的选择,您忘了吗?所以您为何要生气?臣妾这一切可都是为了皇家啊。”
李信脸色铁青。
陆微渺也是陆家女,按照排行还是陆皇后的姐姐,只不过是庶出。陆微渺早已出嫁,不过丈夫早亡,如今带着一个独女寡居。
以陆家的家世,陆微渺若是想要改嫁,自然不难。早在她丈夫去世不久,陆家便询问过她的意思,却被陆微渺拒绝了。
陆微渺当初说要为亡夫守节,带着女儿好好过活,表现得如一个贞洁烈妇,结果却是个大笑话。
她肚子的遗腹女叶云伊根本不是亡夫的血脉,而是当今皇帝,也就是她的妹夫的。算起来,叶云伊的年纪比岁离还要大两个月。
陆微渺之所以不愿改嫁,不过是因为她有了更好的对象而已。陆皇后虽是女子,可她从不认为女子便改从一而终,所以当知道陆微渺年纪轻轻便要为亡夫守节时,她是极为不赞同的。
为此,她觉得陆微渺读女戒把自个儿读傻了,甚至还数次把陆微渺接进宫中规劝,更是不惜花费心力为她寻找良人。
如今瞧着,傻的人是她才对。
好在老天爷怜惜她,没让她傻一辈子。她傻了那么多年,总得聪明一回吧?
正如陆皇后所说,李信与陆微渺一事乃是丑闻。李信若是把陆微渺与叶云伊接进宫,自然会有损皇家名誉,尤其是李信自己的名誉。
但也就如此了,李信是皇帝,又有谁敢把皇帝侵猪笼呢?不过就被人说几句而已。
既是真爱,又何惧这些闲言碎语?只可惜如今瞧着,这份真爱怕是也没多少。
“陛下既不愿她们母女死,那便把他们接进宫便成。”陆皇后又提了一次,看上去果真大度贤惠。
曾经是李信自己纳妃,如今是她主动为他纳美人,如此贤惠,他有什么好气的?
李信当然不会应。
他若应了,那这份污点便永远也从他身上洗不掉了。与妻子的姐姐婚后偷情,放在普通人家,可是应侵猪笼的大丑事,足以让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
他这样的反应,陆皇后早已料到,脸上挂着惋惜的笑意,心里却满是嘲讽,对李信与陆微渺,也是对她自己。
这便是她曾经一心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良人啊,她的眼光果然不怎么好。
“陛下还是早些做决定吧,父亲的耐心可不怎么好。他这一生以家国为先,定不愿意要一个辱没家国先祖的败德子孙。”
败德二字,她微微加重了语气,似是意有所指。
“……慧慧,你变了。”李信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唤了一声她的闺名,用一种伤怀的目光看着陆皇后,“曾经,你绝不会为朕纳妾。”
当年的陆家荣慧多么骄傲啊,又怎会愿意与人共侍一夫,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姐姐?
“臣妾变了吗?”闻言,陆皇后轻笑了一声,幽幽道,“让陛下看笑话了,当初不过是我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言罢了,当不得真。当然,也无人会当真,不是吗?”
李信脸色变了变,竟有些不敢与陆皇后对视,有些难堪的别开了视线。每次对上陆皇后清冽的目光,仿佛便在提醒着他当年亲口许下的誓言。
“……慧慧,你知道的,朕只是迫不得已。朕想要坐稳这个位置,需要舍弃的东西太多了。”
“陛下,臣妾明白。”陆皇后从善如流的叹了一声,似是极为可惜道,“您真的很不容易。”
明明是好话,可不知为甚,李信莫名觉得讽刺。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见陆皇后揉了揉眉心道:“时候不早了,陛下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乏了。”
竟是明晃晃的赶客。
放眼满宫妃嫔,哪个不是想方设法盼着皇帝留宿的?只有出身陆家的陆皇后才如此张狂!
在思及差一点死掉的陆微渺母女,李信心里也生了气,咽回了那句留宿坤宁宫,冷声道:“朕走了。”
说罢,他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朕不会把微渺母女接回宫的。”
“恭送陛下。”
陆皇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那句‘承诺’,优雅的朝他行了一礼,没有丝毫挽留之意,李信心口一睹,阴着脸加快了步伐。
待他离开,嬷嬷便忍不住担忧道:“娘娘,您这样会不会把陛下推得越来越远?陛下也说了,他不会接陆微渺回宫的,说不定真的只是意外呢?你们好歹也是夫妻,这样下去怕是会伤了夫妻情分。”
若是普通人家便罢了,陆家强势,她家姑娘大不了和离便是。可偏偏,他们姑娘的夫君是皇帝。
面对皇帝,便是陆家也帮不了太多。
“夫妻情分?”陆皇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却是答非所问,“嬷嬷,这世间没有那么多意外。”
更多的是蓄谋已久,深思熟虑。
“行了,本宫去看看岁岁,也不知她睡得怎么样。”不等嬷嬷再说,陆皇后起身直接朝岁离的房间走去。
岁离当然没有睡,她已经睡了好几日,根本没那么多睡意。她方才听了个大概,几乎已经猜出了前因后果,想到陆皇后所受的委屈,她脸色极冷。
不过为了不让陆皇后担心,岁离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的模样。
陆皇后进来便看到女儿睡得香甜的模样,心里的郁气立时散去了不少。她走到了床边,坐在岁离身边,仔细的为她掖了掖被子。
直看了女儿的睡颜好一会儿,她才起身离开。
“三皇子那边如何了?”
出了门,陆皇后压低声音问道。
“回娘娘,按照您的吩咐,东西都送过去了,三皇子一切安好。”嬷嬷回道,“三皇子倒是个好的,再没有来过坤宁宫。这是三皇子特意送来的信。”
信是给岁离的,信上写着他因为学业繁重,暂时不能来看她。
“罢了,好好看着点,莫让人欺负了。他到底在坤宁宫住过一段日子。”陆皇后瞧这信,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也莫让岁岁担心。她若是问起三皇子为何不来,便把这信给她吧。”
说到这,她悠悠叹了口气,有些忧虑,“这个理由也用不了多久。况且,岁岁还那般重视这个兄长……嬷嬷,你说,本宫是不是太狠心了一点?李霁……到底只是一个孩子。”
“娘娘,您也是担心公主,怎能怪您心狠?要怪,便只能怪三皇子命不好。况且若是没有您,他现在还在冷宫待着,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嬷嬷安慰道,“他若真在意公主,如今主动远离才是对的。”
“您已经着人看顾他了,已是仁至义尽了。”
“若岁岁以后再问起呢?”陆皇后问。
“趁着公主养病,可以多给公主找几个玩伴,如此一来,公主自然便会慢慢忘了三皇子。”嬷嬷道,“若是公主想要哥哥,那娘娘不妨召陆家几位小少爷进宫陪公主。孩子忘性大,过些日子,公主与三皇子的感情自然便淡了。”
“……但愿如此吧。”陆皇后没再说什么,只轻叹了一口气,回了自己寝殿。只眉眼间不乏忧虑,她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怕是难以如愿了。
屋里,岁离缓缓睁开了眼睛。须臾,她身形一闪,转瞬间已化为了一个美丽至极的仙子。
*
李霁在皇子所。
此时已是深夜,可他还未歇息。岁离到时,便见清瘦的男孩独自站在屋里,昏黄的烛光间,他看上去越发孤独。
见到岁离,李霁黑寂的眼睛陡然亮了亮,迫不及待地朝她跑来。只是刚跑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骤然停住了脚步。
眼里的光芒也仿佛暗了下去。
他不动,岁离便主动朝他走了过去。结果李霁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慌忙地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
他动作很是慌乱着急,背部很快便猛地顶到了坚硬的床榻,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但他却似乎没感受到疼痛,只焦急地摇头,用嘶哑的声音努力道:“别……靠、近我!”
见此,岁离心尖微微一滞。
她立刻明白了李霁为何有这样的反应。
他担心自己影响了她。
虽然岁离早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可真的见到时,心里依旧很不是滋味。她的大师兄自信骄傲,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般可怜自卑的模样?
岁离脚步未停。
见此,李霁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要离她远一点。然而他已经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岁离靠近。
“别、靠、近、我。你会……”死。
最后一个字,李霁还未说出来,便被抱进了一个温软的怀抱里,所有的话戛然而止。
“李霁,我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