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的男孩僵在了原地。
这个拥抱一触即离。
岁离感受到了他的僵硬,故作不知，送开后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毫不在意的笑道:“神仙是很强大的,这世间无人能伤到我。”
李霁怔怔的看着她，似乎这才想起她的身份。
是啊，她是神仙,凡人又怎可能影响到神仙呢？神仙与凡人之间隔着天埑。那一刻,李霁慌乱的心松缓安定之余，不知为甚,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不用去管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新安公主生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偶然着凉了而已。”岁离认真又严肃的道,“你不是不详之人，你的命格也不会影响任何人。”
“世人多愚昧，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他们只是懂得太少,所以才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有如此荒谬的想法。你不用在意。”
李霁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话,岁离却又率先补充道:“我是神仙，神仙的话难道不必那些闲人之语可信？神仙不会骗人，我也不会骗你。”
“……真的吗？”
李霁仰头望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像是闪着光，半晌,沙哑的问道。
岁离浅笑,肯定的点头道:“当然。”她今晚特意化作仙子来找李霁,便是为了说这番话。
以李霁的性子,他一旦认定，便很难转圜。所以她不能用岁岁的身份去劝解他，那般非但无用，甚至还会起到反效果。
但若这些话是神仙所说，那便非常可信了。况且，她能感觉到李霁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如此一来，他当然会信她说的话。
结果也果然如岁离所想，听到她这般肯定的说，俊俏的男孩终于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扬了些许。
他看着她，眼里是纯然的信任和喜悦，终于有了一点孩童的单纯与稚真。
“……那你、这几天……为何没来？”
须臾，李霁忽然开口，紧紧地盯着她，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了岁离的衣袖。
闻言，岁离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岁岁是她，她是岁岁。岁岁生病不醒，自然不可能施展仙法化作仙子来找李霁。
若不是李霁提起，岁离差一点都忘记了这一岔，只顾着化解小孩的心理问题了。
好在她尚算冷静理智，只微愣了片刻，便若无其事的回道:“这几日恰好有些事，所以耽搁了。”
至于是什么事，她当然无需解释。
是这样吗？
李霁看着面前的人，她脸上还带着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但仅凭露出的那双眼睛，便已是风华绝代。
她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近在咫尺，似乎伸手便能抓到。可不知为什么，却又似乎随时都能转身离去，让他再也寻不到。
对啊，她是神仙，凡人又岂能过问神仙的事？
李霁本想问，是什么事耽搁了，可张了张嘴，胀痛的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你的声带还未长好，不宜再说话。”
女子温软的手轻触着他的脖颈，一股暖流顺着她如玉的指尖透过他的皮肤，滋润着他肿痛的喉咙。
岁离没有再解释这几日消失不见的事，只道:“在没有好全之前，你不许再说话了知道吗？”
她蹲在他的前方，视线与他相平，声音依然温柔，看上去完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仙。
她教给了他神奇的仙法，却从未要求过他什么。去上书房入学之后，李霁学到了很多，便知道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所以，按理来说，他跟着她学仙法，自应拜她为师。可她从未提过这事，她没让他唤她师尊，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提起此事，仿佛是刻意回避。
直至如今，李霁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李霁望着她，抓着她衣袖的手却拽的更紧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面前的人或许眨眼间便会消失，他不想找不到她。
*
“仙子”的话，只能开解李霁，却解不了他现在的困境。
新安公主重病垂危一事影响深远，是以，有关三皇子不详的流言便传遍了整个后宫。这些日子来，便是李霁不避着众人，其他人也会避他如蛇蝎。
在上书房里，除了陆丰，其他人只把他当洪水猛兽远离。但凡出现点什么意外，他们便会把这意外记在这位不详的三皇子身上。
如此一来，这些人自会更加孤立李霁。
岁离便是没去上书房，也能猜到会是什么情况。这次生病过后，陆皇后看得她越发紧，接连几日，岁离甚至连房门也出不去。
而且此次生病确实也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她的身体变得更糟糕了。
这般情况下，岁离便是想要回上书房读书，也是有心无力。不仅陆皇后不会同意，她自己的身体暂时也支撑不了。
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放弃。
“母后，我想三哥了。”如今已入了冬，坤宁宫里虽烧着地暖，但岁离依旧裹得严严实实的。哪怕只是从自己的房间到陆皇后的寝殿，宫人们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她包了起来。
她穿着厚实的崭新棉袄，外面还罩着一件厚披风，雪白温暖的狐狸毛围紧了她的脖颈，严防着任何一丝冷风吹进来。
因着穿的太厚，身子虚，不过只是一小段路，岁离也走得气喘吁吁。待她到了陆皇后跟前时，雪腮已染上了薄红，额间沁着细密的汗珠。
一见到她，陆皇后便把她搂进了怀里。
岁离在母亲的怀里腻了一会儿，便装作小孩儿撒娇道，“我已经快半月没有见到三哥了。他学业这么忙吗？连来看我的时间都没有？”
她故作不知其中因由，只失落的道:“母后，三哥是不是嫌弃身体不好了？”
一听这话，陆皇后心头便酸涩不堪，忙哄女儿道:“当然不是，你三哥怎会嫌弃你身体不好？这话你是听谁乱说的？你只是年纪小，待你长大一点，身体自然就会养好的。”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等陆皇后回答，岁离故作不满道，“我也去上书房读过书，才没有那么忙呢！”
听到这话，陆皇后一时哑了口。
“母后，我真的好想三哥啊。”岁离仰头看着陆皇后，微红着眼道，“我想和他玩。”
她知道陆皇后有多宠爱她，有多舍不得她伤心难过。她表现得这般难过，陆皇后心里定然更不好受。
但为了达到自己目的，岁离却不得不利用陆皇后的慈母心。
陆皇后爱她，便会爱屋及乌。对她心软，最终也会因她，对李霁心软。她算计了这位爱女如命的母亲。
“……岁岁乖，不哭不哭。”见到女儿红了眼，陆皇后果真心软了。她纠结了片刻，终究还是舍不得女儿伤心，“不就是想见你三哥吗？母后这便让人带他来。你想要他陪你玩多久便多久，好不好？”
“……谢谢母后。母后，您真好。”
岁离把头埋进了陆皇后的怀里，盖住了一瞬间真的起了泪意的眼睛。许是被这具弱小的凡身影响了，她竟比以往脆弱了太多，竟差一点真如小儿一般流泪了。
*
陆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她既然下了决定，便不会再犹豫。如今既要把李霁接回来，她就不会再纠结多少，很快便把事情安排了下去。
只是事涉爱女，陆皇后万分谨慎。所以半个时辰后，岁离在见到李霁之前，先见到了一堆的哥哥。
其中有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有堂兄表兄们，合起来竟足有七八个。
以大皇子为首，带着这些哥哥们围住了岁离。
“皇妹，你身体可好些了？”大皇子一派长兄风范，一边关心的问岁离，一边掏出了自己特意准备的礼物，“这是墨玉棋盘，是大哥特意寻来的，送你把玩解闷。”
墨玉珍贵，更何况还是一整套墨玉棋盘并棋子，更是价值连城。这份礼物不但漂亮，还极其昂贵，若不是为了以后，大皇子根本舍不得送出去。
不过想到哄好了这个皇妹，最后能得到的好处，大皇子便也没那么心疼了。待他坐到了那个位置上，想要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
岁离生病的这些日子，来探病的人不少，几位皇子并他们的母妃自是争先恐后。毕竟，他们谁都想在陆皇后面前表现一番，赢得她与岁离的好感。
中宫无子，陆皇后若想要做太后，自然只能扶持庶子。
自然有子的妃嫔们都不愿放过这般好的助力。
除了丽妃心里有点不甘，行事磨磨唧唧，贤妃和陈妃可不会因一时之气损了自己的利益。
为了以后的好日子，她们不介意现在弯弯腰，反正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不是吗？
在岁离去上书房读书时，大皇子与二皇子便争着在她面前做一个好哥哥。待她生病了，这般好的机会，若不是被陆皇后堵了回去，他们又怎可能轻易放过？
如今，陆皇后好不容易松口，他们自然要牢牢抓住。
二皇子紧随其后，也送上了一份不下于大皇子的礼物。便连最跋扈的四皇子也似乎学乖了，送了一对血玉镯子，价值不必其他两位兄长差。
三位皇子表现过后，便是其他堂兄表兄，皆未手空，很快岁离面前便摆满了一大堆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昂贵礼物。
“皇妹，你瞧着可喜欢？”
大皇子笑着道，“今日大哥无事，教你下棋如何？”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二皇子送的衣裳与四皇子送的镯子，内心不屑。
礼物不仅要珍贵，更要合宜。
皇妹如今正生着病，被拘在屋里无聊。皇后娘娘把他们唤来，意思很明显，是要他们陪着皇妹玩。
但皇妹受身体所限制，自然不能如普通孩童那般玩闹，不宜过累过吵闹，如此，下棋便是一个非常好的消遣了。
至于其他人送的东西，大皇子并不太在意，他的对手从来都只有两个弟弟而已。
岁离确实很无聊，她瞧着那墨玉棋盘也有几分喜欢，便也来了几分兴趣。如今李霁还没来，闲着也是闲着，下盘棋也不错。
想到此，岁离便矜持的点了点头道:“那便谢谢大哥了。”
听到这声大哥，大皇子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到底年纪不大，还做不到不动神色，得意的看了两个弟弟一眼。
果然二皇子和四皇子的脸色不怎么好。
至于其他的堂兄表兄们，便作壁上观，谁也不会傻到在三位皇子面前出头。能讨好了新安公主固然是好，但若是得罪了三位皇子，那便得不偿失了。
既如此，不如什么也不做。
这一切，岁离都看在了眼里。都是些小孩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怎么可能骗的过活了一万多年的她？
不过便是看见了，岁离也没有说什么，总之只要不碍着她，便不关她的事。
这些人都是陆皇后叫来的，岁离知道陆皇后的心思，不忍她失望，所以便是觉得没意思，也没有开口赶人，但她也不会主动靠近任何一人。
“哪里值得妹妹一声谢，不过是些许小事而已。”大皇子让宫人把桌案收拾出来，再把棋盘摆好，便笑着坐到了岁离对面。
岁离自是会下棋的，但是只有五岁的新安公主可不会，因此她便只能耐着性子先听大皇子讲解。
大皇子正是爱表现的年纪，也是个好为人师的性子，只可惜他也才学下棋不久，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岁离听了几句，便有些走神了。
都过去快一个时辰了，李霁怎么还没有来？岁离相信陆皇后是不会骗她的，而李霁那边有了“神仙”的开解，想来他也不会再钻牛角尖。
皇子所离坤宁宫也不算太远，再怎么慢，一个时辰也该到了。
岁离疑惑的思索着，百无聊赖的玩着温润的棋子。
她这幅模样在外人眼中，便是学的专注，看上去对下棋非常感兴趣。那双黑葡萄似的漂亮眼睛，入神看着面前正讲解的大皇子，似乎听得入迷了。
“皇妹，你听懂了吗？大哥讲得怎么样？”
对于岁离的‘捧场’，大皇子非常满意，声音刻意放缓，越发有大兄风范了。
“这么简单的东西，本皇子也会。”岁离还未回答，旁边的二皇子便冷笑着堵了大皇子的话。随即又学着翩翩公子温润一笑，温和的对岁离道，“岁岁，你若是没听懂，二哥也可以教你。”
岁岁二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众人身后，门外，李霁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兄妹和谐的一幕。带着寒气的手下意识握紧，用力到指节泛白。
——她没有反驳那声岁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