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到处白茫茫一片,由于雪大,兵部大堂外早早地点上了灯笼。
八名兵部护军一边四个,正挎着刀站在大雪中巨石般挺立一动不动。
值哨军官则挎着刀在大门前走走停停,不时将目光来回巡弋。
一阵脚步声传来,那军官连忙将目光投去。
贾珝披着斗篷大氅走了进来,那军官疾步迎了上前,行一军礼:“卑职参见侯爷!”
贾珝微笑着说道:“不必多礼。”
那军官:“部堂和郡王已等了好一阵子了,侯爷请。”
“好。”
贾珝点了点头,踩着雪,疾步拾阶而上。
兵部大堂内,正中的位子空着,陈瑞文和牛继宗对面坐在椅子上。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进来一阵寒风,贾珝走了进来。
牛继宗笑道:“你小子真行!这么损的招亏你想得出。”
“这话真难听,什么叫损招?”
贾珝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反问道:“国法家规都允许的正经买卖,你说说,哪里就损了?”
“好,好,你小子说的都对,是我说错了。”
牛继宗拱手笑道。
陈瑞文的眉头却皱起了,摇了摇头:“不应该这样做。授人以柄哪.....”
贾珝歪身在他边上坐下,倒了碗茶,喝了口,笑道:“你老放宽心,这是金陵镇守府总管太监钱峰的生意,和贾家、军方没有一丁点关系。”
“哦?”
陈瑞文和牛继宗对视了一眼,把目光望向了贾珝。
贾珝:“贾家怎么说都是翰墨诗书之族,怎能做这样的事情!这老小子打算退了,准备回京城安家,神京生活不易,为了避免坐吃山空,便想着做点小本生意,只是他又没这个头脑,这不,就捉摸着开了个院子。为了防止有人上门闹事,我才让牛二领几个军卒去镇镇场子。明白?”
二人对望一眼,牛继宗便笑道:“你还不知道,刚宫里传来了消息,衍圣公病了,说是路上染了风寒,那些文官们又都去孔府排队探疾问安了。”
贾珝一愣:“这老小子不会是来碰瓷的吧......这要是死在了神京.....”
牛继宗扑地将一口茶水喷在地上,接着大笑起来。
陈瑞文苦笑地摇了摇头:“你呀你呀.....注意,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听到了吗?”
贾珝沉默了一下,答道:“你老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瑞文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哪!胆大心细,却又不知轻重,你这一竿子直接通到了文官们的嗓子眼上去了,不用衍圣公开口,明日就会有数不尽的奏疏将你给淹了。”
贾珝:“淹就淹,难不成还怕了他们?一群只会说大话、说空话而不干实事、不顾全大局的伪君子.....他们口口声声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却不知为君分忧,京畿雪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些文官贪墨了赈灾钱粮,这还是在天子脚下,要是发生在其他省,还不知有多惨呢。
好不容易以打掉了他们身上的傲气,结果又来了个衍圣公,来也就算了,刚进城就给咱们来个下马威,还含沙射影的映射宫里。咱们自己也不争气,竟怕了他。”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牛继宗。
牛继宗尴尬地一笑:“也不是怕他,跟一个土埋到脖子的人叫什么劲?”
贾珝嘴角一撇:“我们越是退,人家越是上前。没听孔谦说要和咱们算账嘛!人家既然已经开了腔,咱爷们就要出招。”
顿了顿,“这是神京,不是山东,更不是曲阜。”
牛继宗:“像今天这样的大事,你该和我们商量一下,最起码也该提前通个气,也让我们有个准备,一旦出了问题也好出手补救。”
贾珝笑了笑,“就一土埋到脖子的老头,不值得兴师动众......”
陈瑞文突然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贾珝只好闭上了嘴。
陈瑞文叹息了一声:“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利用此事将衍圣公他们给拖住,拖到李文忠的大军进入京畿,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不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反击呢?”
说到正题上了,贾珝放下手中茶碗,淡淡道:“士大夫脸面重于性命,更何况还羞辱了他们心中的圣人。他们要是不上书弹劾,我都瞧不起他们。”
陈瑞文:“若是衍圣公不允许他们上书呢?”
听了这话,贾珝一警:“应该不会吧!”
陈瑞文慢慢站起了,踱到窗边望着窗外纷纷飘扬的雪花,沉声道:“这位衍圣公并不是朝廷指派,更不是上代衍圣公指定的继承人,他是在上代衍圣公突然暴毙,几位嫡子相继离奇死亡的情况下继承了爵位。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动的手,但为了维护孔氏的名声,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他、没你想的简单!”
顿了顿,“借用你的话‘天下聪明人多着呢,不要以为自己最聪明。’”
贾珝腾地红了脸:“兵掌握在咱爷们的手中,还怕他的阴谋诡计不成!惹急了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陈瑞文大摇其头:“你呀你呀.....刚说完,你就又.....砍了他,大明将无你的容身之地......”
牛继宗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哪!起点高,路太顺了,没经历过什么大的风浪。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有些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贾珝:“我是从沙场上滚出来的,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我都闯了过来,还怕这些不成。”
牛继宗被噎住了。
陈瑞文淡淡地说道:“你是英雄好汉,但不要忘了,咱们提着脑袋在沙场上拼搏是为了什么,不单是为了自己,更多是为了家人。”
这回轮到贾珝被噎住了。
沉默了稍顷,陈瑞文接着说道:“很明显,这件事和太上皇有关系,既是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借着当今的手,打断孔家的脊梁!”
............
衍圣公微笑着坐在上首望着贾雨村。
贾雨村疾步走向衍圣公,双膝跪下:“学生贾雨村拜见老师!”
衍圣公:“好,快起来。”
贾雨村慢慢站了起来:“上午就听说老师进京了,本该立刻前来问安,只是身负皇差,不敢耽搁。”说着深深一揖。
衍圣公见他一上来就打出了“皇帝”这张牌,明白这是个乖戾之人,却不露声色,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贾雨村见如此,心中没了底,沉默稍顷,接着说道:“今年的天格外冷,老师定要注意身子,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学生等便可。”
衍圣公仍然是笑眯眯地:“坐,坐,不急,先喝口茶。”
贾雨村向衍圣公深深一揖:“谢老师。”转身坐下,端起身边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放下,小心地望着衍圣公。
衍圣公慢慢悠悠地:“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你能熬到这分儿上不容易,小胜靠智,大胜靠德,只有德才兼备,才能成为栋梁。否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贾雨村站起了,“学生定谨记老师教诲。”说完便又深拜下去。
衍圣公神情一下子肃穆了,认真地看着他,接着说道:“你有圣眷在身,自然仕途顺利,步步高升。但不可得意忘形,要有宰相胸襟。”
“老师训诲极是。”贾雨村立刻回道:“能聆听老师教诲,是学生的造化。”
虽然是官场的奉承话,但依然令衍圣公受用,手一挥,“坐下说。”显然对贾雨村十分好感,关切地问道:“饿了吧。”连忙吩咐站在身边的孔谦:“快,将给我准备的莲子羹盛一碗来。”
“是。”孔谦转身走了出去。
贾雨村也动容了:“这是给老师准备的,学生岂敢......”
衍圣公挥手打断了他,“我是你的老师,这些虚礼就免了。”
贾雨村毕恭毕敬地斜身坐在那里。
不一会,孔谦铁青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衍圣公将目光投向他。
孔谦深深地吸了口气:“兵马司贴出了告示,今晚东城不宵禁。快活林也出了一张招贴,说是.....开盘大酬宾,七日内茶水瓜子免费,酒菜半价,南北两城的还,还.....车接车送,保证安全。”
贾雨村脸色陡变,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默默地望着地面。
衍圣公抬了一下眼睛,没说什么。
“这一定是贾珝的主意。”孔谦阴沉着脸说道:“我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未碰见过像他这般不要脸面的无耻之徒。”
衍圣公开口了:“年轻人、气盛!”
孔谦接着说道:“要论心机,论官场的谋略和通天的手段,就是齐国公他们都不如此子。而且,他还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没有所谓的贵族修养,若非亲眼所见,跟谁说谁也不信!在很多文官的眼中,他就是个市井的泼皮无赖。”说到这里,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贾雨村。
衍圣公摇了摇头:“你呀你呀.....这么些年官白做了,还不如一个武夫。”
孔谦一怔:“.....祖父。”
衍圣公不在理他,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老夫曾有幸到杭州书院游学,经过金陵时听到过一个护官符,不知如今怎样了?”这话显然是在问贾雨村。
贾雨村愣了一下,只好答道:“听说过。”
衍圣公:“说来听听。”
贾雨村:“这些不过是好事之人随意编排的粗话,当不得真!”
孔谦:“是真是假,你都说来听听。”
贾雨村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了,“老师,学生也姓贾,若是传出去,学生何以立朝为官,何以在世为人?请老师体察学生的苦衷!”说到这里,向衍圣公深深地揖了下去。
衍圣公慢慢睁开了眼睛,盯着贾雨村,眼里已没了温存:“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夫也是做足了功课才来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孔谦接过那张纸望了一眼,问道:“这上面怎么是四家?”
“他们四家皆连络有亲,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扶持遮掩,相互照应。南直隶是勋贵的地盘,针扎不进水泼不入,所以你在神京并不曾听说。”
衍圣公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道:“军方势大非国家之福,必须打压。”
孔谦:“这件事宫里肯定早就知道了,恐怕.....”
“百官和神京百姓不知道啊!”
孔谦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是不是先将这件事解决了?太恶心人了!”
衍圣公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激怒咱们,好按照他的预想上书弹劾,不过意气之争。让他闹,看他怎么收场?这件事闹得越大,他越难以收场,到最后只会招来全天下读书人的厌恶和唾弃。”
顿了顿,“将这个护官符传出去,也让内阁、六部九卿和百姓们长长见识.....”
“是。”
孔谦兴奋得热血沸腾。
衍圣公没再说什么。
前来探疾问安的文官们一个个面容凝重鸦雀无声地站在孔府门外,对面快活林传来了檀板曲笛声和一阵阵哄笑。
贾雨村独自一人踉跄着走了出来,在大街上原地转了一个圈儿。
快活林管事注意到了贾雨村,见他在门前徘徊便走了上前:“这位爷,里面请!”
贾雨村好像没听见,自顾发愣。
那管事又说了一遍:“这位爷,本店今日开业,茶水免费.....”
贾雨村好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大吼一声:“滚!”
那管事吓了一跳,转身跑去。
...........
今晚是牛继宗值夜,从兵马司出来,贾珝乘坐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缓缓向宁荣街驶去,他心中有些迷茫,这个老家伙为何如此沉得住气?他是有什么倚仗?
这里面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令贾珝感到一阵困惑,当马车行至西安门大街附近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清朗的歌声:“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贾不假......”
“停!”
贾珝一声低喝,马车“咔”的一声停住了,“立刻将唱歌之人找来!”
“诺!”
十几名亲兵立刻纵马向歌声方向疾驶而去.....
............
天佑帝拿起皇帝让人送来的信笺看了起来,看着看着,面现惊愕之色。
“陛下,该进药了。”
这时,戴权捧着药从外间走了进来。
天佑帝将手中那张信笺往书案上一扔,“你看看吧。”说着,接过了碗,飞快地一口将那碗药喝了。
戴权愣了一下,只好答道:“是。”给天佑帝递了毛巾,这才拿起了那张信笺看了起来,也是一惊,“这......”
天佑帝淡淡地说道:“他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其他三家都好说,唯独史家是僭越之罪......或许,咱们看走眼衍圣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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