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的声音回荡在站台, 他瞪着眼眸,猛烈咳嗽。
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被枪托敲的, 但他咳着咳着,好几颗牙齿掉了出来,皮肤脱落, 瞳孔逐渐被银色覆盖。
他咬牙切齿道:“陆——听——寒——”
“他变异了!”有人呼喊,“开枪!”
老宋身后的战士一惊, 下意识退开几步,扣下扳机!枪响, 子弹贯穿了老宋的腹腔, 炸开的却不是鲜血, 是羽毛。
白色的、圣洁的羽毛。
隧道尽头,浩荡歌声再次响起, 人面鸟展翅冲向众人。而轨道上又出现十几个人影,脸上全都长满羽毛, 看肩章标志,他们和老宋同属第13号先锋队。
一个小时前, 第13号先锋队在西城区战败, 战士们全被感染了。
老宋意识在怪物与人类之间徘徊, 竟是带领着战友, 一路来了这里。
他们一队人拖着行尸走肉般的步伐,跟着人面鸟, 肢体时不时抽搐。
场面非常混乱, 枪声、吼叫声和歌声混在一起, 时渊看到不远处, 两名战士失去了理智, 拿刀把对方戳得鲜血淋漓。
陆听寒在哪里?时渊想。他离他应该很近啊,不到二三十米。
漫天飞舞的羽毛遮蔽了视线。他竖起尾巴,不断吓跑人面鸟,想去到陆听寒的身边。
又一只人面鸟被他的尾巴吓到炸了毛,落荒而逃。
它飞走了,露出它身后的人——
老宋的头颅被羽毛簇拥着,根本看不清五官,仿佛一朵毛茸茸的孢子。
“……我看见了,”他哑声道,“咳咳咳——我和柯少校都看见了,你穿过了整个城市的蝴蝶雷暴雨,安然无恙,还和那个怪物女人在说话。柯少校打听到,陆听寒经常带你去前线,去哨站,你……咳咳,你绝对不是人类。”
他头颅的羽毛在翻飞,时渊莫名觉得他在哭。
老宋说:“柯少校死了,我的战友牺牲了,我马上也会变成怪物。我走了那么远,找来这里,只为了完成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揭露陆听寒的谎言,第二件事情是,我要解决隐患,人类的隐患。”
他轻声说:“你是蛊惑了他的怪物。只要你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他还是我们的陆上将——我一直、我一直最崇拜他。”
他举起手/枪对时渊扣下扳机!
从他举起枪支到枪响,连两秒钟都没有。
任何人,包括时渊在内,都没想到老宋被感染成这样了还能用枪,还如此执念。
事后时渊回想,如果他在撞见老宋的第一时间,变成黑雾逃跑了就好;或者,如果他能反应更快一点,伏低身子,藏进黑暗中就好。
但他顾忌自己可能会感染人面鸟,不会变成黑雾,他也不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足够在瞬时做出反应来。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子弹从漆黑枪□□出,朝向他的心口。
——我会死吗?
那一瞬间时渊这么想。
他没见过一个深渊的死亡,也不知道,变成人类的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受过伤,擦伤、划伤,同样流出了鲜血,他的躯体很脆弱,有了人类的感情也就有了他们的软肋,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他真的会死吗?
子弹旋转,刺破了风。
“……!!”
时渊肩上一重,世界天翻地覆,有人飞扑摁倒了他,两人在地上滚了两三圈,满是尘埃和土。然后男人扣下扳机,干脆利落的几枪,每一枪都击中了老宋的眉心。
羽毛乱飞,老宋软绵绵地跪下,趴倒在地,死了。
时渊愣怔几秒钟:“陆听寒!”
陆听寒顿了一会儿,才撑着地板站起身,低声说:“跟我来。”
他们两人到了一根柱子下,背靠柱子当做掩体。周围很黑,歌声阵阵,偶尔传来发狂战士的、可怖的嘶吼声。陆听寒开枪,人面鸟一只只坠落,摔得粉身碎骨。第13号先锋队的人,还在行尸走肉一般走着,同样被他击毙了,获得了他们应有的平静。
过了近10分钟,这一波攻势快结束了,枪声陆陆续续停下来。
“它们好像都死了。”时渊说,探头往外看,“我们可以继续找它们的‘领袖’了。”
陆听寒没接话,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时渊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陆听寒额前有一层冷汗。时渊撑在地面的手湿漉漉的,他拿起来一看,满手温热的猩红。
时渊浑身都僵住了。
他凑上前看陆听寒,血是从他的腹部涌出的,染红了军装,淌在地面。电光火石之间时渊明白过来:这是老宋开的那一枪。
他没中弹,是因为陆听寒帮他挡了子弹。
时渊的手在抖,像是被电流击中,慌得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仿佛回到“重锤”落下的那天,陆听寒也是淌在血泊之中。
如今噩梦重演。
击中他的是曾经崇拜他的战友,那枚子弹,原本是射向一只小怪物的。
“……时渊,不要怕。”陆听寒这种时候还在安慰他,“你去找人过来,拿到急救箱。”
时渊一溜烟跑走了,踩着人面鸟的尸体,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宁副官和其他几名战士。
这是唯一的一队幸存者了,也受了伤,行动不便。医疗兵也死了,宁副官留下几名伤者互相照料,提着急救箱急匆匆赶到陆听寒身边。
老宋用的是小口径手/枪,加上陆听寒穿了军用护甲,子弹的动能、对人体的停止作用被大大降低。若是换了大口径弹药,腹部中弹造成空腔效应,引起昏厥与大出血,任何人在几分钟内就死了。
宁副官心惊肉跳,简单确认伤势后,拿出无菌纱布盖住伤口,填充纱布条和绷带,然后加压包扎。
他说:“我已经联系了支援部队,您平躺着不要动。”
陆听寒却说:“给我止疼药和兴奋剂。”
“我马上拿止疼药,”宁副官说,“不过兴奋剂您应该不需要。”
“必须要猎杀它们的‘领袖’。”陆听寒的脸色有些发白,可眼睛很亮,“错过这次就找不到它了,也只有我能找到它。”
“您在讲什么!”宁副官眉头紧皱,“您都伤成这个样子了!”
时渊在旁边揪紧了衣角,听他们争论,直勾勾看着地上的血迹,浑身还是麻麻的。
“所以我要兴奋剂。”陆听寒说。
宁副官摁紧了急救箱,“马上支援部队就来了,他们会继续战斗。”
“来不及了。”陆听寒支撑着坐直身子,“下一轮攻势就要开始了。”
时渊开口说:“我会去吓跑它们的。”他抓住陆听寒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我会把它们全部吓跑的。”
“……”陆听寒无声地笑了下,“时渊,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向面前的二人,说:“局势没法挽回,我都在这里了。”
陆听寒为揣测怪物的行为,去过前线、近距离接触过怪物。
但不是现在这种,由他亲自带着残缺的小队,在已经沦陷的车站中,追猎怪物们的领袖。作为联盟上将,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情绝不该由他去做的。
除非,他别无选择。
陆听寒深呼吸一口气,血一点点渗透了纱布。
他说:“领袖死了,城市不一定撑得住,但它不死,联盟绝对会沦陷。我们没时间等到支援了,只有我们,只有我。我在追猎开始前,已将指挥权全部交给傅修中将,他按照我的指令正在指挥。”他因为伤势,再次深呼吸几口气,“那个怪物必须死。”
时渊在第二军区守了很久,完全不知道战况到了这个地步。
而宁副官咬牙,额前青筋暴起,突突跳动!他停顿了两秒,猛翻急救箱,拿出了止疼药和兴奋剂。
吞服药片,半透明的液体顺着针头流入静脉……陆听寒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
他在时渊和副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说:“再往前走,马上就能找到它。”
宁副官说:“我跟您一起去!”
陆听寒:“好,走。”
时渊扶着陆听寒,生怕他出什么事。然而军用兴奋剂,加上陆听寒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让他的行动几乎与之前无差。
……除了腹部的血正在慢慢渗出。
这绝对是致命伤,他的时间不多了。
时渊咬紧了牙关。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比如陆听寒你千万不能死,比如我刚刚要是反应快一点就好了,比如都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以及各种自责的道歉,又比如,我可能根本不会死啊……
可他知道,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刻。
陆听寒明明能为了人类付出一切,他是绝对不能死的,这一点,陆听寒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他在飞身扑向时渊,他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宁副官端着枪,手电筒的光照不透周围。时渊抹了一把脸,和陆听寒并肩走入了浓郁的黑暗中。
满地都是尸体,人类和怪物的血混杂,来自地面的歌声再度响起,圣洁优雅。
在这个阴暗的废弃站台,沿着旧轨道,还有最后一支残兵败将。
向前走。
直到终点。
脚步声中,宁副官低声问:“上将,刚刚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有些勉强地笑了,“他都被感染成那样了,估计是得了癔症,瞎说话哈哈哈,我们都没当一回事的。”
陆听寒回答:“是真的。”
“……”副官瞪大了眼睛,呼吸一滞。
他喃喃:“怎么可能,这竟然是真的。”他看向时渊,“那、那那他是……?!”
“他不是人类。”陆听寒说,“但他是我的爱人。”
一时之间副官的神情复杂。
他最终什么都没讲,只是问:“您站在人类这一边么?”
“一直都是。”
“那我相信您。”
约莫走了十几分钟,时渊驱赶了两三群人面鸟,他们抵达了“望山终点站”。
这是个非常庞大的站点,曾经人来人往,列车停泊于此,仿佛倦鸟归巢。
地下车站的总控制室也在这里,被改造成了哨站。哨站的战士都死了,他们在坚如堡垒的哨站中,听到九天而来的歌声,带着平静的笑容彼此厮杀。
没有死于怪物的尖牙利齿,死于自己人的刀枪——精神感染总是那么可怕,这也是为什么人们顾忌深渊监视者。
宁副官见此惨状,不禁皱眉。
陆听寒审度着周围,看见几具人面鸟尸。他闻了闻空中的血腥味、腐朽味,目光看向终点站的尽头。
他说:“它就在那里。”
一片金色的羽毛,乘着风,飘飘忽忽地来了。站台尽头,人面鸟有着女人的面容,她漂亮极了,低垂眼帘,宛若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