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用通讯器发出定位信息, 好让救援队过来,救下这名战士。
那战士虚弱极了,不断催促时渊去地下车站。
时渊答应他了。
他当然要找他的人类。
西城区到处都是废墟, 枪支和弹壳,死去的人面鸟和白羽毛,只剩半截的装甲车冒着浓烟……时渊找了很久很久, 才找到战士所说的地下通道。
顺着长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一片狼藉, 血迹斑驳,分不出是人还是怪物的。
主城的地下车站曾非常热闹, 每分钟都有无数班列车出发, 去往城市的每个角落。后来, 战况越发紧张,地下车站维护成本太高, 废弃了,军队在此建立防线, 使其成为大型哨站和储存处。
西城区沦陷时,陆听寒就在哨站。
时渊知道, 以陆听寒对怪物的了解, 他肯定预料到了这一幕, 可他还是留在了哨站——这么想, 陆听寒是有把握的,时渊就不那么紧张了。
他走进了地下的黑暗中, 拿出随身的小手电筒照明。
惨白的光晃过, 他走到站台上, 见到了列车轨道和无数只人面鸟。四周只有他的脚步声, 再往前走, 开始出现战士的尸体。
到了站台的尽头,时渊沿着轨道,在黑漆漆的隧道中走向下一个站台。
“有人吗——”他喊道,“有人吗——”
“陆听寒,你听得到我么?”
一片死寂,无人应答,他加快了脚步。
站点之间并不远,他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下个站台。
站台上也是战士的尸体,但,时渊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劲了。
铁丝网旁边有一对尸体,两人紧靠在一起,到死都不分离——
这本该是伤感的一幕。
如果他们的手没有死死掐住对方脖子的话。
假设时渊有足够的医学常识,他会发现,两人的嘴唇、指甲都是绀紫色的,皮肤和眼睑有点状出血,是标准的机械性窒息。他们活活掐死了对方。
再往前走,许多战士死于枪杀、刀刺。
并非死于怪物之手,这里发生过一场自相残杀,就像是……他们完全丧失了理智。
时渊沿着轨道去下一个站台。
下一个站台没见到人类尸体,倒是有很多死去的怪物。人面鸟密密麻麻铺在地上,几乎没了落脚处,墙上是它们喷溅出的鲜血。
它们在这里与军队短兵相接。
怪物惨败了,它们的头颅被子弹击碎,身躯被长刀刺穿,还有一些糊在天花板上。
“砰!”一声枪响。
时渊一愣,加快步伐跑过去:“有人吗——有人吗——陆听寒!”
绕过拐角,三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那几名战士的表情惊疑不定,见到他,宛若见了鬼。陆听寒在不远处,踩着一只人面鸟的尸体,手/枪枪口冒出一缕烟。
“时渊。”他有些意外,挥了挥手,示意战士们放低枪口。
时渊举着尾巴,一路高兴地跑过来:“太好啦!你没事!”
他猛地抱住陆听寒,却摸到了湿意,收手一看,手指上都是猩红。
时渊:?!!
“是怪物的血。”陆听寒解释。
他想摸一摸时渊的头,以示安抚,想起自己手上满是泥尘和血,又收手了。
旁边几名战士还是瞪大了眼睛——他们都是陆听寒的得力下属,大多见过时渊,可是,时渊是怎么平安无事出现在这里的?难道说……?
他们不敢去想这个可能性,也不敢当着陆听寒的面说出来。
时间也由不得他们猜疑了。
陆听寒告诉时渊:“附近有一只能操控人面鸟的怪物,类似它们的领袖。这批怪物潮都死了,它还活着,得找到它。支援在路上了,但是时间紧迫,我们正在搜寻。”
时渊问:“它长什么样?”
“它的羽毛是金色的。”陆听寒回答。
“听起来很漂亮。”
“也确实漂亮。”
时渊就跟着这支队伍走,战士们举着枪,小心翼翼寻找过站台的每个角落。
他小声问陆听寒:“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战士。他们好像……在攻击自己人?”
“人面鸟的歌声会催眠致幻,让人失去理智,从精神上被感染——就像是那些深渊监视者一样。然后他们开始自相残杀。”陆听寒解释,“所以,决不能让它们的领袖活下来。”
“噢……”时渊说,“这是第一次有怪物能感染精神吗?”
“这么大规模的是第一次。”陆听寒回答,“谁也没料到。”
从能模仿人类音调的触手,到能读取人类记忆、知道陆听寒是头号威胁的岩蛇,再到今日,浩荡的歌声从天而降,污染着所有人的精神……
联盟从未放弃希望,怪物也在一步步向前。高峰期是它们的温床,畸变让它们能够完成,普通物种需要千万年的进化与演变。
这个站台搜完了,他们下去轨道,走向下一个站台。
所有人都疲惫至极,陆听寒的体能消耗也不小——方才他不知杀了多少怪物,又杀了多少……疯了的战士。再加上沦陷前,高强度的指挥也消耗了许多精力。
手电筒的光晃过隧道顶端,时渊想起什么,在口袋里掏啊掏,拿出了半块巧克力,递给陆听寒:“吃吗?”
陆听寒左手接过来,问:“哪里来的?”
“关教授的。我没忍住,已经吃完一板了,就剩下这么一块。”时渊回答,“早知道多留一点给你。”
“……”陆听寒无声地笑了笑,“谢谢。”
他把巧克力含在嘴里,苦涩的浓香晕开,叫人心情愉悦。
时渊还是很小声:“你喜欢巧克力吗?”
陆听寒“唔”了一声:“喜欢你给的。”
“噢,它真的很好吃!”
陆听寒想起什么,说:“时渊,你知道吗,可可豆招虫子和啮齿动物。每百克巧克力的昆虫碎片不超过60块、啮齿动物毛发不超过1根,就是合格品。”
时渊:???
人类的食品工艺震惊他一百年。
他刚刚才吃完一大板巧克力,低声说:“陆听寒,我讨厌你……”
陆听寒:?
又走了5分钟,翅膀扑腾声传来。
手电筒向前照去,七八只人面鸟飞来,它们露出恬静又美好的笑,缓缓开口——
悠扬的唱诗声响起。
宏伟浩大,动人心弦。
它在隧道回响,明明周围是尸体和黑暗,却让人想到深邃的教堂,华美的彩绘玻璃,精致如艺术品的祭坛与管风琴。圣光降临时,祷告的人们抬起头颅,看到天使高歌着,自云顶而来。
几名战士的身躯晃了晃,脸上同样浮现平静的笑——
“砰!!”
枪响,一只人面鸟旋转着坠下!陆听寒开的这一枪惊醒了战士们,他们挣脱了幻觉,举枪对空中扫射。
“砰砰砰!”
“突突突突——”
枪声不断,人面鸟发出尖利的叫。
有一只落在了他们脚边,羽毛凌乱,扑腾着翅膀要逃走。一名战士踩住它的翅膀,它猛地回头,那是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鬓角生了羽毛,乍一眼看去与人类无差,甚至更圣洁。
它露出一个极为幽怨、楚楚动人的神情,何其无辜,惹人怜爱,仿佛在谴责他们的罪行。
“天使?下地狱去吧!”战士扣下扳机,子弹贯穿怪物的头颅,让她动人的神情永远凝固。
他们抵达下一个站台。
这个站台还有几只人面鸟,战士们杀了它们,继续搜寻。
陆听寒把几枚子弹送进怪物的眉心,而时渊在他身边摩擦鳞片,吓退了两只人面鸟——它们刚退缩,就被陆听寒爆了头。
人面鸟是解决了,时渊一回头,看到陆听寒的副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那副官姓宁,时渊见过很多次。
宁副官知道时渊穿过了战场,跑来找陆听寒,现在又亲眼看见他吓退怪物,极度犹豫,欲言又止。
陆听寒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他没解释,只是单手揽住了时渊,其中偏袒和保护的意思很明显。
于是,宁副官收回了视线。
这个站台名叫“湖千站”,曾是个很大的中转站,四通八达。
陆听寒看着一只人面鸟将死的眼眸,隔了几秒,说:“它们的领袖就在附近了,藏得很好。”
宁副官问:“那要怎么办?”
“五人一队,分开去找。”陆听寒讲,“必须争取时间,下一轮进攻很快会开始。”
战士们得令,分好队伍,散去了站台的各个方向。
时渊跟着陆听寒,还有其他几名战士,去了湖千站的东南角。
墙上贴着线路图,四通八达通往城市的每一处。公告栏的字体已然磨损,隐约能看出写的是“摄影比赛”,底下挂着几张老照片,残破、褪色,拍了广场喷泉,拍了摩天大厦,拍了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偌大的湖千站,那些灰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主城的宏伟。
其他人找怪物,时渊待在公告栏前看了一会儿,想象过去城市的模样。
然后,他被远处的人声弄得回了神。
那是另一支队伍的声音,他们去了西南角,和时渊这帮人只有一墙之隔。
“……你是哪个队伍的?怎么在这里!”隔着墙,一名战士的声音模模糊糊,“你受伤了吗?”
男人的声音:“我、我好像有点不舒服,头很晕……”
“你待在原地,我马上叫人过来给你打抑制剂!”
“你别走!我不要抑制剂,我是来找陆听寒上将的,他在这里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在流血,我叫医疗兵过来。”
“我问你,陆听寒在这里吗?”
战士警觉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哪个队伍的!举起双手!”
“我知道了,你和他是一伙的,你们全都是一伙的。”男人喃喃,“你们都是……都是骗子!你们的上将是个骗子!”
战士厉喝:“站在原地!不要动!”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时渊猛地回头,男人拖沓着步伐,缓缓从墙壁后绕出。他高举着双手,身后跟了一名持枪的战士。
男人脸色苍白,一字一顿吼道:“陆听寒!我知道你在这里! ”
电光火石间,时渊认出了他:
他是老宋。
是风阳城沦陷那天,他在基站仓库遇见的男人。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时渊想起,从那仓库的二楼,老宋和柯少校刚好能看见他和蝴蝶女人在对话。
老宋站定在原地。
出于谨慎,陆听寒和其他战士躲避在掩体后。已有无数枪口对准了老宋——他还穿着军装,肩章标志是第13号先锋队。13号先锋队在西城区作战,大多牺牲了,老宋大概是唯一的幸存者。
尽管他看上去……精神不太稳定。
老宋锐利的目光扫过废墟,仔细看去,他眼中有一层淡淡的银光。
他吼道:“我知道你们都在这!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全都被骗了!被陆听寒骗了,被联盟骗了!”
他的声音在偌大的站台回荡,宛若一头凄厉的困兽。
老宋身后的战士呵斥:“别废话!给我向前走!”
他的枪口抵住了老宋的头。
老宋置若罔闻,厉声呐喊:“我弄清楚了真相,今天就要把它公之于众!黄锐达中士,这个人你们都不认识吧!26年前黄中士从主城前哨站带领一支车队回城,途中的一个晚上,0号深渊开始暴动,而车队里的一个小孩子失踪了!”
他扫视周围,一片死寂。
他说:“那个小孩子就是你们的陆上将!他失踪了两天两夜!最后竟然平安回到了车队,你们说,这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吗?这是吗?!”
“你就尽他妈的胡扯!”战士骂道。
老宋冷笑一声:“陆上将可没办法反驳我,对不对?”
战士:“如果是真的,怎么从没有人提过?满嘴狗屁不通的胡话,再污蔑上将我毙了你!”
他捏紧步/枪,骨节咔咔作响。
老宋眼中的银色更明显了。他说:“为什么没人提过?因为黄锐达就是个怂逼!不敢说!一个小孩子都轻轻松松跑出了车队,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他根本没布置好岗哨,但凡来一个怪物,整个车队就全灭了!这是严重失误!”
老宋再次冷笑:“他还怕什么?怕陆准上校和虞轻眉院士追责!那两个人手眼通天,要知道宝贝儿子经历了这种事情,还不把他生吞活剥了?!”
战士已经失去耐心了,一枪托敲在老宋的背上:“你走不走?!不走我开枪了!”
老宋闷哼一声,被打了个踉跄。
他剧烈咳嗽:“咳咳咳!咳咳——!陆听寒我知道你在听!咳咳——”喉口泛起血腥味,他深吸一口气,“而且黄中士还告诉我了,告诉我了一个秘密:他是亲眼看到陆听寒回来的!”
他吐出了半块碎牙,露出讽刺的笑:“在陆听寒失踪的第二天,荒原上开着雪见。一个孩子踩着雪见花回来了,他是追着一抹光回来的,黄锐达亲眼看到了,光芒的照耀下,那些花从盛放变成了含苞待放,再变回了嫩芽,时间在它们身上倒流了!”
“花海里有一条被踩出来的路,通往荒原。这是孩子走过的路,是他离开的路,现在他又看见这条路了,顺着回来,每走一步都抹去了踩踏的痕迹。被他踩死的花、被他弄折了的枝叶,通通活了过来!”
老宋额前冒着冷汗,冷冷道:“为什么倒流,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因为那个孩子迷路了!倒流时间是为了让他看到来时的路!”
“很不可思议对不?有这种力量,却只是让一个孩子回家。”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控制时间?就我所知,只有那个0号深渊吧!陆听寒回到车队后,躁动的0号深渊也停息了,这是巧合吗?没有人会相信。”
老宋目光如炬,声声诘问:“陆听寒给我一个解释!给这里为你出生入死的人一个解释!你到底和0号深渊有什么联系?!你身边那个叫时渊的家伙,是不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