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面具
辰时,日出的晨辉洒在禹王台倒塌后的残石土块上,一群蚂蚁背着清冷的阳光从残破的石土堆下爬出,如果它也有认知和情绪,或许会感到悲伤和愤怒。
它们的世界被更为庞大的物种所蹂躏,曾经打造的家园轰然毁灭,曾经可以庇护它们的洞穴被毁天灭地的碎石冲垮,接着是数不清的深渊展现在它们的面前,又有数不清的高山拔地而起横亘在面前。
对于那些庞然大物来说,这些高山可以轻易的跨越,但对于它们而言,这需要花费极大地气力和时间才能攀登。
蚂蚁们在此地延续了不计其数的后代,如今一场巨人们的战争引发起一场灾变,这场灾变让它们有了新的任务。
蚂蚁没有情绪和认知,它们不会感到悲伤,也不会对那些毁灭家园的庞然大物们产生仇恨,它们只是遵循着本能行动,清点起尚还能行动的幸存者,开始进行漫长的迁徙,去往一个新的庇护所,建立新的家园。
在漫长的蚂蚁大军之中,有一只工蚁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单纯因为发现了什么,开始沿着一个石块往上爬行,高山耸立的地方,有一颗亮晶晶的东西,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那个东西上面,被它留住了一部分光。
蚂蚁追寻着光而去,忽然它感受到了地面有节奏的震动起来,起初只是轻微的震动,而后变成了剧烈的震荡,若是一只鸟雀,一定会感到惊恐而立刻飞走。
但蚂蚁只是遵循本能行动,并不知道害怕,它按照自己的速度缓缓爬上这座高山,那亮晶晶的东西还停留在那里,只是一颗不知从哪里飘落而来的露珠,等太阳的光芒产生热量之后,这颗不起眼的水珠也将被完全蒸干。
蚂蚁没有同理心,无法感叹自己的命运也与这露珠无异,朝生暮死,颠沛流离。
它只是轻轻用触角碰触了一下冰冷的水皮,之后开始沿着另外一条路向下移动,露珠还在那里,留存太阳光辉的同时,也映照出了人类的影子。
四个身穿褐衣,头戴斗笠,看不见表情的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小心翼翼的踩在碎石堆上,他们走到一个塌陷特别严重的土坑处站定,
片刻之后,这些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头顶那已经沉没的只剩一般的巨石台,一个黑影挡住了投射下来的阳光,四个褐衣人齐齐低头。
“影子大人。”
“嗯。”黑影不含表情的声音传出,音量很小,却清晰传达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情况如何?”
一位褐衣斗笠人微微抬眸看向那个影子,神色恭敬开口:“一切都逃不过千颜大人计算,应龙剑的样板已经取到了。”
那背着阳光的黑影齐齐点了点头:“千颜呢?”
这个问题直击所有人的心脏,这些带着斗笠的人都低下头不说话。
“死了吗?”黑影看向地上的成片成片废墟,心有所感悟。
一位褐衣人沉吟一下,还是开口回答。
“这也在千颜大人的计算内,在这之前她告诉我们,她本就是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亡灵,纵使这六年活的洒脱,却始终不能逃避自己的命运,生于开封,葬于开封,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归宿。
我们是她的千颜卫,本也该追随千颜大人,只是我们还有身背千颜大人的任务在身,所以尚得苟且偷生。”
“我明白了。”
黑影沉默片刻继而颔首,接着目光又锁定在了四个千颜卫之中站在最后方的人,冷声问道。
“他都看清了吗?能完美无缺的仿制出来吗?”
那人动作僵硬的取下斗笠,露出面孔,脸型像是一个锥子,眼睛很小,留着两撇山羊胡,头发稀松,脸上的皮肤很干燥,甚至还有一块一块的疤痕。
更重要的是,此人双目无神,神情呆滞,似乎神智并不清晰,对于刚刚的问话,他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说话。
倒是另外一个千颜卫当即开口解释道。
“血眼大人使的移魂大法对这家伙的控制时间太长了,目前他的神智已经陷入深度麻痹状态了,这位虽然号称是天下第一造假师,但毕竟没有武功,被移魂大法控制的时间越长,想要复苏的可能性也越低,想来估计也撑不住多久了。”
黑影不含情绪的声音传来:“是吗?那可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却不能为老师所用,以他的铸造技艺,在幽簧也一定能派上用场。”
“这人是一个老顽固,我们请他出山时用了各种方式,他都不为所动,甚至还让他雇佣的那些高手攻击我们,所以千颜大人只能让血眼大人深度催眠了他。”
黑影似乎轻轻颔首:“无妨,老师吩咐的九神器才是大事,一个造假师而已,技术再如何厉害,若不服管教也只不过是害群之马而已。”
顿了顿,黑影发出轻微叹息。
“在这方面我是支持千颜的,可惜啊,这个女人就这么死了,我一直还想着找个机会和她比试比试呢,武术也好,棋艺也好。真是……太可惜了。”
几个千颜卫互相看了看不作回答,当然很明显那人所说的话也并非讲给他们听的,他纵身从残破的石台上跃下,从阴影之中一步步走出,露出脸庞,这是一个削瘦的男子,中等个头,
“不过,她一向都是一个目标很明显的人,这一次目标达成了,现在的她应该很满足吧。”
“是的。”几个千颜卫无法否认这个论断。
“不论如何,开封事毕,我们也该出发了去下一站了,老师已在京城等候多时,真正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削瘦男人轻轻伸了个懒腰:“葵花派的福泽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他们最后收尾的阶段了,我们幽簧也该好好凑个热闹才是。你们几个也跟随我一起去吧,用你们的眼睛代替千颜好好见证。”
几个千颜卫愣了愣,神情古怪道:“我们?可千颜大人给我的命令只是将这位虞洲交给影子大人您,其他的……她没有再交代了,我们本打算……”
“本打算什么?打算以身殉主?”
被称为影子男人嗤笑一声:“如果要你们死,千颜当初收留你们成为千颜卫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也只在多活六年,没有交代便代表你们已经自由了。而不是你们没有未来了。”
三个千颜卫踌躇不语,心中拿不定主意。
影子也无意多说,抬手虚空一抓,那被移魂大法控制了心神的天下第一造假师虞洲立刻不受控制的腾空而起,像是一个木偶一般在空中转悠几圈落在了自己身边。
带着些许讥讽轻笑道:“虞洲我便带走,至于你们是死是活,要不要跟我去京城,由你们自己决定,我得奉劝你们一句。
人生在世不要给自己强加那么多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们只是江湖上不起眼的小虾米,没有谁会要求你们做忠肝义胆的烈士。”
说完,影子轻轻一跃跳上高高的石台,然后抬手将虞洲拉上来,背身迎着阳光照射的方向离开。
剩下三个千颜卫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何去何从。
………………
巳时末刻。
开封君子堂,
展红绫正躺在床榻之上,紧闭双目,脸色通红发紫,嘴里不停说着呓语梦话。
展楚坐在床边将毛巾放回到盛满冰水的瓷制脸盆之中浸泡数下,接着拧干又放回到少女的额头上,看着床上面色痛苦的妹妹,作为哥哥,展楚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
这时门外传来有规律的三下敲门声,展楚又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展红绫,轻叹一声之后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来客正是白玉汤,两人微微点了点头,都明白对方的意思,双方在厢房外面的院子里找了一个石椅石凳坐下,旁边是一口靠着竹筒来回颠倒而流动不止的小水池,
展楚从桌子上拿起一只玉壶,在水池上方的竹筒里接了些水,然后将水倒在两只小杯之中,
尽管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也洒落在了水面上,看上去金光艳艳,可水取出来倒在杯子中,还是感到冰冷。
展楚端起杯子对着白玉汤扬了扬,然后一口饮下,冰冷的池水咕咚一声尽数灌入腹中,感受到刺骨的冷意从丹田涌上来。
展楚却甘之如饴,长吁一口气道:“这水池的水可不一般,池底特地放了天山的寒冰,池子里的水则是我专程派人从江南取来的水,无论是泡茶还是就这样饮下都是口感极佳。”
白玉汤看着面前的冰水,端起杯子喝了半杯,冰冷的感觉从喉咙爬到腹底,让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展楚耸了耸肩:“现在是特殊时期,君子堂一片狼藉,很多地方都照顾不到,还希望白兄多多担待。”
白玉汤轻轻摇头:“江湖人没那么多讲究,在君子堂叨扰这么些日子,已经非常麻烦,不敢再奢望更多。”
“这一次,真是多谢白兄了,如果不是你在,很多事情想来都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的。”
展楚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手指:“枉我自诩布局谋略胜人一筹,整日咏叹着高手寂寞,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败涂地,细细想来还真是可悲可笑。”
“大家都是一路这么过来的,谁能保证自己可以一直赢下去不会输呢?我们的日子都还很长,只要不是没有翻身之地,输赢,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白玉汤晃了晃半杯冰水,笑道:“何况局势也没有那么严重,江白雪赢到了最后,却送掉了性命,我们输掉了博弈,却至少救下了二小姐,你我也都还活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展楚重重吐出一口气道:“白兄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能耐,如果没有白兄相助,这一次肯定不能救下二妹,以江白雪的性子,即便她要求死,或许也不会放过二妹。”
白玉汤露出苦涩的表情。
“江白雪的目标是我手中的应龙剑,如果我没有出现在开封,二小姐也不会身处险地,所以你的假设并不成立,换句话说,或许正是我得出现才造成了这么多的悲剧。”
“我们也是够了。”
展楚自嘲一笑:“事情明明尚未结束,我们却在这里悲天悯人,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是啊,大丈夫当着眼于当下,不沉迷与过往。”
白玉汤微微一笑,双目直视着展楚:“你也该从那过往之中出来了。”
展楚眼睛微微瞪大,疑惑道:“我?”
“我虽然不太懂感情,但我不是傻子。”
白玉汤露出看穿一切的表情点头道:“江白雪的死对你是有很大影响的,在禹王台的时候我看的很明白。
其实你并不想杀她,虽然她死在你的刀下,但其实是因为她一心求死,导致了你来不及收招,那些刀刃才刺穿了她。故而准确来说,她是自杀的。”
展楚沉默以对。
白玉汤兀自拿起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冰水落入肚中,寒意上涌:“江白雪说的对,她不过只是一个多活了六年的亡灵,
之所以她选择死在你的怀里,想来是希望,你保留着对她最美好的回忆,将那段时光永远都停留在六年前。
斯人已逝,可我们还活着。”
展楚抬起眸子,深深的看着白玉汤,眉头锁紧,旋即又缓缓舒展开,也像是赌气一般将杯中的冰水灌下。
“六年前,她十三岁,将一根玉簪交给我,要我为她挽起头发,都是女人的直觉很准,或许那时她似乎就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才要我为她及笄,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是想通过那样的举动告诉我,她的心已经属于我了。”
展楚深吸一口气露出古怪的表情,这些话是在他潜意识里是永远不会被说出口的,可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四岁少年的质问,他却无法遏制住内心流淌
可我们之间隔着六年的时间,始终无法跨越,当我知道她还活着,并以千颜怪侠的身份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做到收敛自己的情绪,可以做到对她痛下杀手,
但是,当她真的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没办法一直欺骗自己的内心,只是幸好……我没在她面前表露出来。”
展楚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连颤抖都没有,但白玉汤很清楚,身在君子堂堂主的位置上,又是展家的长子,这个人早已经将隐藏情绪融入了骨头里,即便内心再如何悲伤,表面上还是没有任何波澜。
不是他不想表现出痛苦,而是他根本做不到表现自己的痛苦,千颜怪侠更坏不同的面具会表现出不同的模样,而展楚自始至终都带着一张面具,一张融入血肉,骨头里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