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军打下整个新疆东路已经快一个月了,刘胜和范统跟随大部队抵达古城地区后,将指挥部设在了奇台。骑兵旅的四个团被拆分成了两部分,分别驻守镇西府的会宁城和哈密。由于镇西府和哈密都是满汉、满回的双城设置,实际上是一个团管一座城。
每次攻城略地后的接管工作都是繁杂而琐碎的,北海军参谋部甚至专门编制了一本手册。
简单来说,入城后的基本程序无外乎是迅速接管粮仓、银库和架阁库,同时发布安民告示,挂牌子成立军管会,稳定城内外老百姓的经济和生活秩序。此外还要根据花名册,对俘虏、投降的清军和衙门官吏进行初步的人员甄别。
分批完成核查的清军还不能让他们闲着,否则很容易打架闹事,于是修路和整饬营房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反正这年月满清治下的交通条件都一个鸟样,即便北京城也就那么回事;日复一日的黄土垫道使得一遇雨雪就变得泥泞不堪,等晒干了又成了漫天飞土。
光是城内道路的拓宽和硬化就能忙上好几个月,其他什么下水道、公厕、植树之类的城市改造就更不用说了。有了事做,再加上及时发放口粮乃至薪水,俘虏和降兵的情绪很快就能稳定下来,至少家眷都不用挨饿了。
新疆东路不像关内,虽然面积广大但拢共就六座城,此外还有作为军事堡垒的恺安城和木垒城。西线司令部早就准备了充足的人手,于是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开展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北海军跟当地的维族和哈萨克族百姓并没开展接触。刘胜和范统还特意下发了命令,严令北海军各部不得进入清真寺,不得在清真寺旁边大小便,更不得在军营以外的地方吃猪肉制品等等。
由于满清在新疆实行的是汉回隔离政策,意在防止少数民族--尤其是维吾尔族汉化,所以绝大部分维吾尔人都不懂汉语,大家各过各的。这其中哈密地区最特殊,当地的维族老百姓并不和满清官府打交道,他们的贡赋和差役对象只针对回王。
考虑到语言交流的障碍,范统让三地的军管会召集周边各村的毛拉,对这些人进行了安抚,宣扬了北海军以“平等团结”为核心的相关政策,此外每村还发放两千斤的过冬粮食。
北海军的这一举动让毛拉们很是意外,虽说他们对这支“反贼”的来历并不是很了解,一切还需拭目以待,不过大冬天有粮食拿还是很不错的,带回村里也能收获一波人望。
在军管会忙着稳定地方局势的同时,驻守在各城的北海军也是从早忙到晚,尤其是连排一级的军官;他们除了要维持治安,进行日常训练,每天晚上还得上一个小时的维吾尔语课。而负责上维语课的,则是曾在各地办事大臣衙署内担任“通事”的笔帖式。
原本这些笔帖式们在城破后,对北海军是又恨又怕。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件让他们惊掉下巴的事;那就是在北海军里居然有不少曾经的汉满蒙八旗兵,更不要说骑兵旅的正副旅长更是八旗满洲的披甲兵出身。
这尼玛也太颠覆三观了!掐一下大腿还挺疼,没做梦啊!
军管会给这些“教员”们开的薪水是每月10块北海银元,外加120斤青稞面或是大麦。要是干的好,以后不光能成为军管会的正式人员,每家还会分五十亩地。
之所以会给这么好的条件,主要是这些笔帖式才是最了解干的就是上令下达、下情上达的事务,能直接影响到各地办事大臣的决策。
当然了,这些人在满清治下的时候,往往会和掌管维族民政事务的台吉、伯克相互勾结,欺上瞒下,欺压百姓。所以在任用他们之前,必须得来一次训诫,让他们知道一旦再有收受贿赂和欺压百姓等行为,轻者跟俘虏一起去修路,重者发配西伯利亚。
这番谈话到底有没有“触及到灵魂深处”真是不好说,反正一众笔帖式们都被训的脑瓤子嗡嗡的,个个心惊肉跳。
让入疆部队官兵掌握维语这件事,早在刘胜和范统制定作战方案的时候就已经定下。范统为此还专门以政治部的名义下发了动员令,甚至还把另一时空里的“流动红旗”制度也给搬了过来。对于学的不好的军官,直接通报批评。
要知道语言不通,北海军别说发动维吾尔人“打土豪”了,连公审大会都开不起来,在台上唾沫星子横飞慷慨激昂半天都不知道你在说啥,就算开仓放粮都没人来领。
再者,另一时空里满清对天山南北的治理经验得失已经证明,光强制维吾尔人学习汉语,而汉人不习维语,只能让双方隔阂愈发加深。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从同治后期开始,清廷在天山南北大力推广儒学,兴办义塾,推广教育,前前后后搞了二十几年,虽说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文化传播,不过最主要的贡献却是造就了一大批毛拉和翻译,老百姓该吃不上饭还是吃不上,继续过着暗无天日的贫困生活。
那些被强迫去义塾的人甚至喊出了“胡大胡大,何虐我也!”
其实儒学教育及科举之所以在天山南北难以推行,其关键在于传统的经堂教育已深入人心,少数民族从内心对儒学教育具有抵触情绪,所谓“一入学种,人即谓之背教,无不异视之。”
你说他不识字,人家说我打小学“阿里卜”回文字母;你跟他说浩浩中华史,人家说我有专门讲述西域历史的“陀犁克”;你说要学儒家经义,人家说我有《库鲁安》。此外医书有“惕普奇塔普”,农书有“哩萨拉”;阴阳占卜有“鲁斯纳默”......
总之西域因为地处丝绸之路,千百年来受东西方文化影响,取长补短,自成体系,仅凭儒家文化的“之乎者也”那是绝对搞不定。也只有像林则徐那样做实事的人,才会被一直传颂。
来上维语课的北海军全都是连排一级的教导员和军官,为了军营内部的保密,课堂就设在了哈密办事大臣衙署的二堂。他们每天从晚上六点学到八点,具体的内容包括了日常交往会话、维吾尔人和哈萨克人的风俗习惯、饮食、言谈交往中的禁忌等等。
一周下来,所有人都学的晕头胀脑,好多人连做梦都叨咕着“亚克西姆赛斯”、“热合麦特”、“阿卡姆”、“阿塔姆”之类的话。甚至在白天走在军营里,也能碰上嘴里嘀嘀咕咕神神叨叨的家伙。
北海军居然学维语!这让一直在团部医疗所接受治疗的沙迪克很是惊讶。不过这也让他更加确信了云岩的话:“我们这支队伍和所有的官兵都不同。”
话说沙迪克跟着云岩小分队回到哈密后,先是去了连部报告。当得知云岩居然交了个维吾尔族的朋友,从连部到团部对此都极为重视,随后就把团里最好的军医叫来给他治眼睛。
话说北海军成立了这么多年,但在军事医学上还处于起步阶段。目前各部队中的绝大部分军医其实就是普通战场救生员的水平。他们通常要经过为期一年的集中培训,主要授课内容就是围绕着一本由洪涛和吴显厚共同修订过的《赤脚医生手册》,基本上从头到脚,从内科到外科,从中医到西医。反正只要胆子大,没什么病是不敢招呼的。
经过检查,军医发现沙迪克的双眼并不是全盲,左眼还有一点微弱视力。由于这名军医在科布多的时候就经常给牧民看病,各种眼病也见过不少,所以他判断沙迪克的情况是因长期被关在地牢的暗室环境,导致视神经萎缩而失明。
不过很可惜的是,神经组织不可再生,一旦受到损害无法修复,目前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使用滴眼药,增加房水外流并降低眼压。考虑到滴眼药物有副作用,甚至还会对某些人有过敏反应,必须要随时监测,于是沙迪克便只得在医疗所住了下来。
经过两周的中药加滴眼液的治疗,沙迪克的左眼病情有了好转,已经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了。这让他很是兴奋,千言万语道不尽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然而又过了一周,军医沮丧的发现也就仅限于此了。他原本还想给北海镇中心医院发个电报,向吴显厚请教一下,不过沙迪克已经再等不下去了,他坚持要回故乡看看。
无奈之下,云岩他们只得陪着沙迪克来到了回王府西北数里外的阿勒同勒克村。
刚进村口,沙迪克便激动的跪在地上,亲吻着土地,随后捧起双手,自言自语的感慨道:“我的真主啊!命运安排我云游四方,如今又遇上了好心人带我回到了故乡。谢天谢地!”
他的这番举动,引起了一个路过的村民的注意。那是一个穿的非常厚实,头上用布巾蒙头遮脸的维族妇女,她带着警惕而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身着军装的云岩他们,随后又看向穿着一身新棉袍的沙迪克。
端详了片刻,那女人双眼渐渐瞪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走到近前小声的问道:“沙迪克?”
“谁啊?”
女人看到对方应了,心中顿时一阵酸楚,颤巍巍的道:“我的真主啊!原来真是你!”
沙迪克起身凑近女人,用左眼细细的瞅了瞅,摇摇头,叹口气问道:“我的眼睛干枯了,左眼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您是谁啊?”
“沙迪克,我是莎尔罕呀,就是你阿皮孜大哥的莎尔罕哪!你居然还活着!”
“莎尔罕......”
“还记得你阿皮孜大哥吗?你背着的热瓦甫,”女人急步绕到沙迪克背后看了一眼,用确定以及肯定的语气道:“这不就是在你被放出来后,他送给你的礼物吗?”
沙迪克呆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双手紧紧抓住女人的胳膊,激动的道:“真主保佑,阿皮孜大哥还在世吗?小莫合塔尔怎么样了,都长大成人了吧?”
“你没有忘记呀,沙迪克!”莎尔罕擦了擦因激动而流出的泪水,笑着道:“他们都平安。莫合塔尔健壮结实,已经是跟墙头一般高的后生啦!”
这女人激动起来,嘴就跟放鞭炮一样布拉布拉的说个不停。沙迪克好不容易趁她停顿换气的工夫,把云岩等人叫了过来,相互做了介绍。
莎尔罕起初对云岩等人很是戒备,说话也透着谨慎小心,直到沙迪克把自己如何认识云岩等人,北海军又如何给他治眼睛的经过说了,她这才释然,随即便热情的邀请众人去她家做客。
沙迪克还活着的消息随着女人的大嗓门,到了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村。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但凡听过他大名的人都过来拜访。而靠着沙迪克的翻译,云岩他们也很快和村民们打成了一片。
对于大家的问候和询问,沙迪克拨动琴弦,用低沉的声调,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
“沙迪克是个流浪汉,心头的忧伤诉不完。母亲生我刚睁眼,台吉的牢笼就把我关。若把青春比做花,我青春的蓓蕾没开绽,美好的时光已飞逝,受奴役的日子永没完。狠心的伯克没心肝,把我的血汗都吸干,狠心的伯克真残忍,剥我的皮来当衣穿!我日日夜夜把活干,衣不蔽体吃不上一顿热饭。遇上了心爱的莱利古丽,却被台吉害死在河岸边。
形单影只的我啊去流浪,足迹印满千村万庄。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哟,找不到穷人栖身的一片天!巴依伯克的心肠都一样,逼租摊款又派捐。喀孜毛拉也是披着人皮的狼,手捧法典滥用权。巴依伯克的心真毒啊,拿我们的鲜血当茶喝。年轻的姑娘,天真的孩子,多少生命遭摧残。想起这些苦和难,熊熊怒火胸中燃。不把台吉剁成肉酱,血海深仇不算完!”
沙迪克的歌是唱不完的。他的热瓦甫琴越弹越悲愤,一直弹唱到了深夜。外面虽然天气寒冷,可没过多久,阿皮孜家的屋里、院子里、乃至门口都站满了人。
有人不住的摇头叹气,有人是把满腔的怒火和不甘紧紧的捏在自己那无力的拳头里;然而也有人在急促的呼吸着,浑身颤抖,一腔热血在皮贴骨头的胸腔里跳荡。
直到最后结束时,沙迪克唱道:“没经过严冬的黄鹂,哪知道春天的明媚;若说还有谁能帮我们脱离苦海,唯有那支翻越了腾格里山的军队。胡大也真是怪,创造了天使也创造了魔鬼。侧耳聆听吧,诸位,愿我的歌能插上翅膀,顺着哈密河传遍千山万水。”
让在场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这首民歌,仅用了短短数天就传遍了回城周边的各个村庄,无数维吾尔百姓听说后都是义愤填膺,同时也将好奇而疑惑的目光转向了北海军。所有人都在想,这支军队真能带我们脱离苦海吗?
能燃起熊熊火焰的柴堆已经万事俱备,唯一还差的,只是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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