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镇,西拉河东岸山脚下的电厂宿舍,两个年纪相差十几岁的穿越众正在喝酒闲聊。屋外纷飞的雪花落满了远处的山岗,要是不出去坐在窗前喝茶看雪景,也算是冬日的一大乐趣。
屋内一角的炉子上,水壶被烧的吱吱作响。炉台沿上还烤着两个馒头,散发出一股焦香。
“我真搞不懂,有电水壶不用,你怎么总喜欢用煤炉子烧水?”
说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对卧蚕似的眉毛,单眼皮、高鼻梁、国字脸,操着一口北方口音。
“哎,不懂吧?这叫怀念。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坐在年轻人对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很有领导派头。不过这会因为喝酒,屋里又热,他便脱下了外套,只穿着内衣和一件蓝毛衣。
在二人的中间是一张小桌子,上面除了一瓶白酒,还有花生、猪头肉、以及一碗喷香酥烂的野鸡炖狍子肉。
年轻人听了中年人的话,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然而他没注意的是,中年人抬眼扫了一下他,然后便迅速的看向别处。
“听说了没?那位又走了,把惊雷号都给开走了。”
“嗯,前天去老于那儿,听他说了。说是去买黄豆,我看不像。”
“哦?怎么说?”
“我听鲸鱼港那边的人说,他带走了一个团还有警卫营。”中年人说罢,起身走到炉子旁,翻动了一下馒头,随即又坐回椅子,举杯跟年轻人碰了一个。
“你想清楚了没有?准备去哪?”中年人抄起几粒花生,不紧不慢的嚼着。
“三姓。”
“嗯。”中年人想了想,点头道:“陈胖子和老于那里,我去做工作。对了,小白那儿你聊的怎么样了?”
“那小子除了上班睡觉,回来除了吃饭就是打游戏。我跟他暗示过两次,不过都没反应。哎,急死我了。”
中年人抿了口酒,叹口气道:“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年轻人已经喝了差不多二两多白酒,在屋内温度的烘托下,脸已经开始变红。他看着中年人道:“还慢?再慢他就要当皇帝了!”
中年人嘴角微微一动,举杯又和对方碰了一下,抬手按在对方肩头,一字一句的轻声道:“这话我跟你讲过,今天再说最后一次,你给我记住了!凡人臣之所道成者有八术,同床、在旁、父兄、养殃、民萌、流行、威强、四方。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民萌、威强和四方。无利益不足以动人心,无威强不能成势,无四方没有顺从!”
年轻人笑道:“又是你那套韩非子的理论,我懂。可是......”
“在军队里咱们必须得有人才行,而且光靠别人不成,自己得掌握枪杆子。”中年人低声打断道:“年底快到了,记着,一定要想办法多搞点子弹回来。现在弹药都被他那个狗腿子管着,没他的命令谁也拿不出来。小白那里你继续做他的工作,统一战线嘛,就是得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我懂,可万一他父母走了,咱们就少了一张牌啊。”
“他老婆不是还没生吗,我估计那老两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说罢,中年人目露寒光,对年轻人道:“哼,你等着看,这次回去我就得断了他们回国的念想!”
中年人在之前引述的那段话里,其实漏了一个字,或许是因为这个字不好听,所以他才会忽略。
那话语出《韩非子》,名为“八奸”。
......
“快点快点!都跟上!”
“老爷,我们这是去哪啊?”
“闭嘴!到地方就知道了。”
1789年11月30日,也就是乾隆五十四年十月十八日这一天,一大清早,从天津城通往大沽口的驿道上,五百多名来自河北各地的灾民被草绳拴着胳膊,以十人为一组,一窝蜂似的赶着路,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一条蠕动的长虫,延伸出了一里多地。
负责押送这些人的,是从固安调来支援天津城防的绿营兵。虽说大冷天干这种差事是桩辛苦活,可对于他们来说,不用上战场比什么都强。
随着钦差大人一声令下,从天津道衙门到周边的各个县衙,官府体系全速运转,绿营人马配合,才花了两天时间就从城内城外搜罗了几千人。
令官府中人感到庆幸的是,那些停泊在大沽口外的北海贼们不“挑食”,男女老少全都要。真要是只要青壮人丁,无论如何也凑不出这些人来。
于是乎城内城外,不管是那些搭窝棚的还是沿街乞讨的,只要穿着破烂,没有保甲证明,没有路引,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僧道,一律抓走。这些人被带到天津城东门外聚集,只要凑够五百人,便由固安兵捆成一串,押送去大沽口。
在这支队伍的尾部,伤痕累累的张炳文拄着一根柳树杈当做拐杖;左臂上的断骨处夹着几根柳树枝,充作夹板,用根草绳吊在了脖子上。在他的身侧,是扶着他一瘸一拐前行的八岁儿子;而身后则是挺着个大肚子拽着女儿的老婆。
张炳文最终还是没能吃上宝局的份子钱。在那天挨打的过程里,张炳文在断了一条胳膊一个条腿后,终于还是吃不住疼,叫了两声,于是之前一切的付出都成了打水漂。
他当时一叫唤,围观众人顿时就开始起哄,随即就散了;而打他的那些人也在混混儿头子六爷的阻止下停了手。白挨一顿打不说,伤药费还得自己掏。
还好人群里有位看热闹的商人,看张炳文一家可怜,拿了一串钱给他老婆去治伤。张炳文哪舍得去药铺,一家人都还饿着肚子呢。于是就在路边找了个游方郎中,花了二十文钱上了点外伤药,凑合一包完事。
“我梭(说)官爷,咱了能歇会儿不?这离着大沽还得三十多里地呢。”队伍里,混混儿金三满脸堆笑的冲着押送的兵丁作了个揖。
“再走五里歇息。都快点!”
“得嘞!谢谢您了。”
因为灾民人数不够,官府便给城内外各里甲下了命令,要用混混儿凑数。于是金三爷一帮人被六爷召集在一起抽“生死签”,结果中了“头彩”,第一个就是他。
虽说金三觉得挺倒霉,可这毕竟不是去代人“宰白鹅”掉脑袋。只不过身为旱鸭子的金三对坐船出海这件事还是有些害怕的;又想到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天津,便对未来充满了担忧。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差不多五里,突见东面的道路上烟尘滚滚,似有大队人马过来了。此时从队伍前方带队的把总冲后面喝令道:“把路让开!快让开!”
等流民人群和押送兵丁全部退出了官道,进入路旁的田地,正在不明所以时,就见几名身形彪悍的甲兵骑在马上,擎着面红色火焰鎏边的明黄色三角旗飞驰而过。
不多时,开道的大锣声“咣咣”响起,又是一大队打着各色仪仗的骑马甲兵过来了,队形极为严整。
此时就听那把总对手下兵丁道:“让他们所有人都跪下!快!这是钦差大驾!”
随着兵丁们的呵斥,五百名男女老少全都跪在了冰冷的土地上,一个个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喘。
在这长长的各色仪仗中,为首的是一面销金飞虎旗,接下来就是载有王命旗牌的红盖、红檐、红帷的大轿,前后左右簇拥着数百名肩背火枪的骑兵,所有人的胯下马都是系着各色繁缨,华丽非常。
接下来则是举着回避牌、肃静牌、几十面虎头牌、黄伞、洒金扇、兵拳、雁翎、刀、兽、剑、黄棍、桐棍、槊、枪以及各色旗帜的大队人马,把一众流民和绿营兵丁都看花了眼。
等前面的大队人马差不多走过去后,三顶银帷皂盖先后出现在队伍里;每套皂盖的后面,都是由几名骑马侍卫簇拥着的绿呢大轿。而在钦差大驾的后面,则是七八辆从外面遮挡的严严实实的蓝呢马车。
不用说了,坐在第一顶轿子里的就是和珅,后面的两顶依次是刘墉和福长安。至于那些马车里,则是马戛尔尼进献给乾隆的礼物。
大队的人马行进速度很快,等押后的马队经过后,那位绿营把总便叫众人起身,继续赶路。
张炳文因为伤情走的越来越慢,押送的兵丁便让活碰乱跳的金三和另外一个混混儿架着他赶路。这下可把金三给累了个半死,一路上骂骂咧咧的数落着张炳文,直到走到大沽口看到了远处的大船才闭嘴。
三天前,在北海军坚船利炮的威胁下,病榻上的乾隆无奈同意北海军的条件,八万石大豆和半年内提供五十万流民。
上谕前脚发出,后脚嘉庆王就替乾隆去太庙请罪了。耻辱啊!堂堂大清,居然被一群反贼给要挟了。祖宗之地保不住不说,现在连家门口都让人闯进来了。
乾隆父子这时才意识到,满清的万里海防在北海镇面前就跟张窗户纸一样,随捅随破。而且最为丢脸的是,让英吉利人看到了整个事件经过。
好在北海镇提出停战两年,让乾隆父子自觉能喘过这口气,以便整军再战,不死不休。眼下和珅、福长安、刘墉三位是刚从潮音寺签完协定回来,都是憋了一肚子气,根本没人去注意大冷天在路边跪着的那群人。
轿厢里,侍立在一旁的刘全掏出怀表看了看,提醒道:“爷,到时辰该吃药了。”
说罢,便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白色的瓶子,小心翼翼的从里面倒出一粒黄绿二色的药丸。和珅接过药,犹豫了一下,随即一仰脖放入口中,又接过水杯抿了一口。
这,就是他让刘全从惊雷号上求来的药了。药名十分的拗口,叫什么“盐酸米诺环”。
当时刘全跟着乔人杰上船后乍一听,以为是用咸盐、老醋和大米掺和而成的,心说这特么能叫药?还不如天桥耍把式的卖的那些“大力丸”呢。
而赵新一看刘全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想岔了,于是连解释带教训的数落了对方一通。刘全敢在别人面前撒野,仗着和珅横行霸道,可赵新跟前,就跟只兔子一样老实。
赵新说的很直白,我要是要弄死你那位和中堂易如反掌,直接登陆抓住他一枪崩了就行,没必要搞那些阴谋诡计。你们老爷对北海镇干了哪些龌龊事他心里清楚,可一不可再,要是再找些江湖人士去北海镇捣乱,我就直接去什刹海府上找他算账。
一番话说的刘全心惊肉跳,最后拿着赵新给他的白色药瓶和两个长方形礼盒,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岸上。
等主仆两人晚间碰面,先是打开了礼盒,惊讶的发现里面都是小萝卜一般粗的人参,须子又密又长。一共二十根。
在盒子里还有一封信,是赵新亲笔写给和珅的。信中的内容就说了两三件事:
第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要是再搞,赵新就去北京城找和珅算总帐。
第二,人参的份额明后两年一共是一万斤。之所以这么少,是因为你们朝廷对人参一直奉行“只挖不种”,导致各地的特等、一等参产量急剧下降。至于盒子里的二十根参是北海镇自己种的(买的),和大人不妨试试效果。
第三,鉴于花鸟岛已经废弃了一年多,明年开始,你们再想买货的话,地点改为济州岛南部。
和珅看完信不置可否,随即便把信给烧成灰烬。他知道赵新的威胁是真做的出来,只不过不知道对方会采取什么手段。
至于药瓶,拧开盖子,里面都是圆柱形的药丸,黄绿两色,一共五十粒。和珅借着灯光仔细观察,发现外壳居然是透明的,而且能拔开,里面都是黄褐色的微粒,小大相同。
这能治“杨梅疮”?
面对和珅的疑问,刘全肯定了点了点头,说一起去的乔人杰和英国人给的都是这种药。船上的医生和赵新都说了,这药头一次吃两粒,以后每隔六个时辰吃一粒,半个月就好。
需要注意的是,这药除了“杨梅疮”,其他诸如什么痤疮、痢疾、伤寒、热毒症之类的也能治,只是决不能给孕妇吃;小孩要是吃了,牙齿就会变黄。
和珅听了眼睛都瞪圆了,心说能治这么多病,那不都成了神药么!
即便如此,和珅还是没敢直接吃。他先是让刘全找了条狗试了,发现屁事没有;然后又找了个正在闹肚子的手下试了,结果过了半天还真见好。
这下和珅已经信了大半,想到赵新威胁刘全的那些话和自己又痒又疼的患处,于是便一咬牙吃了两粒。谁知第二天一觉睡醒,便发觉好了很多,这才放下心来,按照赵新所叮嘱的,六个时辰吃一粒。眼下已经过了两天,折磨了和珅多年的病症已经减轻了不少,这让他大为心安。
北海镇虽然跟朝廷是生死之敌,可是好东西还真不少!想到自己的难言之隐得以解除,和珅那原本因谈判结果而郁闷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回京城的路上能睡个踏实觉了。
因为北海镇在给期限只有半年,所以一行人还没回到京城,乾隆的上谕便已经发向四川和湖广。
就在这个冬天里,一群群聚集在重庆城外的纤夫被官府押送着登上了出川的船队;那些躲藏在南巴老林和南山老林的各地流民则被官府用各种手段引诱出山,顺着长江或是陆路向东而行,从此踏上了去往北海镇的路途。
至此,在乾隆五十四年的这场为了磨豆腐而买大豆的行动中,北海镇最终却兵临大沽口,震慑清廷,借此实现了短时期内从四川大规模转运流民纤夫的计划。
而这些人,也为北海镇两年之后的跨海东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