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半点,某某区民政局门口。
蒋游一脸好奇地把手里的小红本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两人的合影上,客观评价:“拍得还行,就是咱俩各帅各的,看起来不太熟。”
晏折渊没有接话。
从船上下来后他和蒋游买了最早的航班飞回x市,紧接着回各自的家里拿户口本身份证,直到结婚证拿到手里的那一刻他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不真实里,心里持续进行自我批判,可身体却过分诚实,就连支付工本费的时候都比蒋游快上一步。
甚至还记得要在来的路上买点糖。
“晏折渊,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刚结婚就后悔了吧?”把结婚证在晏折渊眼前晃了晃,蒋游故意问。
“当然不是。”定了定神,晏折渊看着两人的合照笑了一下,“还是你更好看一点。”
“那是。”蒋游得意地说,他对自己的脸向来很有自信。
“对了,我还发现一件事,”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晏折渊的户口本,蒋游指了指他个人页面中曾用名那一栏道,“你以前叫晏京啊,为什么改名字?”
晏折渊顿了一下,似乎是被这个名字触到了某些回忆,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幽微,但随即便恢复正常。
“原来的名字是我妈起的,回来以后爷爷嫌不好听就改了。”
“那就是九岁的时候,”蒋游算了一下,还是觉得很好奇:“虽然以我个人的审美来说晏折渊这个名字确实略胜一筹,不过很少有人起名字会用这个‘折’字吧?”
把两人的证件都放进文件袋里收好,晏折渊淡淡道:“爷爷喜欢看科幻小说。”
“所以?”
“有一篇他尤其喜欢,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说这句话的时候晏折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原本打算给我改名叫晏折京,后来大概是找人算了一下,觉得名字太大了我压不住,所以定了现在这个。”
他说得稀松平常,可蒋游却觉得里面大概还有别的寓意。只是科幻小说向来不在他的阅读清单里,更没看过晏折渊说的这一本,因而难以领会其深层的涵义。
蒋游便没再说什么。
按晏折渊的意思,昨天两个人连招呼都没打就跑去y市看海,再回来时已然是领了证的关系,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应该跟晏老爷子和贺长康说一声,最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后续,比如婚礼和其他仪式,结果刚说到这里蒋游立刻表达了反对意见。
“不要婚礼。”蒋游坚决地说,顺便提醒晏折渊:“我现在还没毕业呢。”
想了一下蒋游的处境,猜测他大概想像普通人一样正常上学和毕业,不想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晏折渊很是理解地点了下头:“好,那就不办。”
“但是你竟然想和我举办婚礼!”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蒋游控诉道:“晏折渊,我就说你是假的直男,你还是快点承认吧!”
晏折渊:“?”
“咱们结婚只是权宜之计,办什么婚礼啊,”眯了眯眼睛从上到下地将晏折渊打量一遍,蒋游笑嘻嘻地道:“你该不会想和我假戏真做吧?不可以,打咩打咩!”
因为领了证,所以很自然地想到婚礼和其他流程,晏折渊发誓自己没有想占蒋游便宜的意思,此时颇有点哭笑不得:“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鉴于现在你我的关系已经了发生历史性转变,你还疑似弯装直,我多想点没坏处。”蒋游理直气壮,“毕竟是男人就得保护好自己。”
晏折渊:“……”
欣赏够了晏折渊的表情,蒋游又提出新的要求。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别人。”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准备恶作剧的小男孩儿,将单纯和不怀好意这两种特质同时表现得淋漓尽致,“等下周我爸带我去办理户口的时候一看我已经结婚了肯定会吓一跳,哈哈。”
确实会吓一跳,晏折渊心想,还没来得及转换的老父亲心态在这一刻重新被唤醒,他把自己代入贺长康的角色中想了一下,已经开始想打孩子了。
可偏偏孩子笑得那么好看,眼睛像昨晚的月亮,真的很难让人不心软。
“好不好?你同不同意?”蒋游不自觉地撒娇,完全忘记自己上一秒还在义正辞严地指责晏折渊弯装直不怀好意,“同意吧同意吧,又没让你骗人,只要你不主动说就行了。”
“好。”连多一秒都没坚持到,晏折渊立刻让步。
随便吧,反正自己从来都只是个假爸爸而已,管不好孩子那不是很正常吗?晏折渊自暴自弃地想,笑意却忍不住从目光中的每一寸流淌出来:“都听你的。”
既然决定暂时隐瞒这件事给双方家长一个惊喜,那现在自然不着急回家。蒋游问晏折渊接下来的安排,得到的答案很是无聊:回公司上班。
没办法,既然工作不会自己完成,那有些事情就非他亲自处理不可。
“啧,结婚当天就回去上班,霸道总裁的生活竟然这么朴实无华。”蒋游啧啧叹道。
他双标得厉害,自己可以随便拿结婚来调侃晏折渊,但晏折渊不行,提一下就是假直男暴露真面目,霸道又不讲理的样子活像一只翘尾巴的狐狸,换谁来都想拎起尾巴狠狠揍他一顿。
晏折渊对别人脾气差,唯独对他好,无论是小时候面对贺锡还是现在面对蒋游都是一样,无关亲情爱情友情,似乎这个人生来就是他的例外。
“我跟你一起去吧。”蒋游突发奇想,又想到之前认识的受助人几次想进晏氏集团的大楼探探这位长腿叔叔的真实身份最终却都以失败告终,蒋游更加好奇了,“我还没有进过你们公司,里面是什么样的?”
“很普通,和别的公司差不多。”晏折渊道,看蒋游是真的很想去又说道,“先说好,真的很无聊,而且我今天有几个会要开,恐怕没时间陪你玩。”
“你还真当我是小孩儿啊,”蒋游不满地说,眼珠转了转,一下凑得很近,几乎贴在晏折渊耳边说话:“还是你不想我去?哦我懂了,你是不是在办公室里藏了漂亮姐姐,不想让我这个突然上位的总裁夫人看到?”
晏折渊的办公室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冷峻生硬,连门口的一块地砖都向外散发着不苟言笑的气息。
蒋游却浑然未觉。
起初他还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待客区的沙发里,转着脑袋四处打量,又或者心不在焉地翻动手边的杂志,假装自己也严肃正经,可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没意思了,干脆拿出手机来打游戏。
偏偏他的游戏水平又很烂,被对面吊着打还没脾气,只能靠不停变换姿势来排解郁闷的情绪。
陈淮汇报完昨天的工作,一转头就发现沙发上的蒋游不知何时已经从正襟危坐改为盘腿而坐,正苦大仇深地猛戳手机屏幕。
晏折渊也看到了,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吩咐陈淮:“拿一些茶点进来。”顿了一下,又扬声问蒋游:“游游,想喝什么?”
“啊?”蒋游本能地抬头看他,就这么一秒的功夫又被对面吊起来锤爆,气得蒋游干脆不玩了,扔下手机晃到晏折渊旁边,“你喝什么啊?”
晏折渊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
蒋游很自然地探头过去闻了一下,救命,好苦。
“喝水就行。”蒋游还是有点眼色的,很矜持地说。
“秘书办每天中午都会点奶茶。”晏折渊道。
“那我要大杯珍珠奶茶去冰七分糖加一份芋圆。”蒋游立刻点单。
晏折渊看了陈淮一眼,陈淮立刻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又摸了摸晏折渊的电脑和平板,觉得霸总的办公用品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倒是那张椅子看起来很舒服,不过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也不适合让晏折渊站起来,等会儿他们出去开会的时候自己可以试试。
正想着,蒋游的余光扫到一支钢笔,镀铂笔帽,黑色的漆面笔身,正是自己之前送晏折渊的那一支。
看到自己送的礼物真的在被人认真地使用,蒋游顿觉心情愉快,在心里表扬了一下晏折渊后便转身回到沙发上,不耽误他办公了。
陈淮:“……”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安排人去y市把我的车开回来,然后把这周必须要处理的工作提前到这两天,如果没问题的话,后面几天我想休假。”晏折渊说。
陈淮接过车钥匙,有些疑惑地问:“您不是昨天才休过假?”
“昨天是旷工,和休假没关系。”晏折渊道,语气似乎很平淡,又似乎故意流露出几分炫耀来好让人轻易觉察,“而且我结婚了,想要休几天婚假是很正常的吧。”
出于本能的陈淮:“好的。”
反应过来的陈淮:“???”
“您结婚了?!”
堂堂晏氏集团的总裁昨天还是单身,仅仅一夜未归,再回来已经结婚了,陈淮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蒋游,再转回头时就见晏折渊笑着点了点头。陈淮还想最后挣扎一下,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我记得您以前说自己是直男。”
“现在也是。”
“……那您结婚?”
晏折渊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陈淮心想不,我完全不想知道。
“我能不能问一下,这么重要的事您为什么会第一个告诉我?”
“总要有人第一个知道,”晏折渊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不恭喜我吗?”
“……恭喜,祝您新婚快乐。”
“谢谢,”晏折渊满足了,很是温和地说:“去工作吧。”
满脑袋浆糊地离开,陈淮经过会客区时又被蒋游叫住。
“陈秘书。”摸出几颗糖抛给他,蒋游的笑容和晏折渊如出一辙,又或者说就是他把晏折渊带坏了,竟然以捉弄无辜的秘书取乐。
“请你吃糖。”
陈淮觉得这糖有些烫手,强自镇定地点头:“谢谢,祝您和晏总……”陈淮心想去他妈的直男,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俩是直男了,“……百年好合。”
晏折渊让蒋游去里面的休息室躺一会儿,自己起身去会议室开会。
一夜没睡,蒋游确实有些累了,躺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就忍不住开始犯困。
意识在梦的边缘徘徊,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过去片刻,蒋游再醒来发现已经是下午五点。
晏折渊还在外面跟人谈工作,只是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把他吵醒。
还没打算正式对外公布两人的关系,蒋游不想出去,干脆在床上翻了个身,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拿手机搜了《北京折叠》这篇科幻小说来看。
小说不长,主题严肃,字里行间都是作者对阶层区隔固化和贫富悬殊的思考,很有现实意义,但蒋游想到的却不是这些。
他在想晏折渊。
从晏京到晏折渊,从无人关心的单亲家庭小孩到受人追捧的晏家继承人,这种骤然间的改变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天翻地覆的,更遑论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晏京属于卑微的不堪的过去,是被命运抛弃的底层,而晏折渊则代表光风霁月的未来。
晏老爷子用一个全新的名字将属于晏京的人生一笔勾销,却又时时刻刻提醒他来自哪里,是如何才有今天。
蒋游很讨厌别人否定自己的人生,因为不论过去是好是坏,那都是他真实经历的事,是过去每个选择的总和才让他成为今天的自己,他一点都不后悔。
蒋游的运气很好,因为贺长康确实是一位很好的父亲,能够接受他是贺锡也是蒋游,从没想过将属于“蒋游”的那部分从自己身上剥夺。
可晏折渊却不是,他的运气很差。
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没有人在意属于晏京的时光,他的童年被抛弃,人生被割裂,从此以后他只能做晏折渊。
大概因为儿时遭遇的生理痛楚太真实,蒋游对恢复记忆这件事一直都不怎么上心,可这一刻他却忽然很想恢复记忆。
他想去回忆里看一看,希望在过去那些彼此陪伴玩耍的时光里,不那么顽皮的贺锡能够给刚刚成为晏折渊的晏京带去哪怕仅有一刻的安慰。
半小时后,休息室的门从外面敲了两下。
“醒了?”看蒋游脸上照出手机的光,晏折渊走进来道,“该回家了。”
“这么早下班啊,不是说有好几个会要开?”刚睡醒,蒋游的声音还有些黏糊,头发也乱糟糟的,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都处理好了。”仔细端详了一下蒋游的表情,晏折渊有些诧异,“怎么不高兴,做噩梦了?”
蒋游“嗯”了一声,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晏折渊,你活到现在,是高兴的时候比较多吗?”
晏折渊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不佳,想了一下道:“差不多。很少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但也没有特别难过的时候,每一天都很普通。”
听到这个答案,蒋游有些丧气,翻了个身继续追问:“那昨天呢,昨天高兴吗?今天高兴吗?”
休息室没开灯,光线昏暗,但蒋游的眼睛却很亮,执意要从他那里问出一个答案。
不会有人跟你在一块儿还不高兴的,晏折渊心想,眼前闪现出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的诸多画面。
漆黑的海洋,微茫的星光,朝霞从远处升起,烟火从璀璨转向黯淡。
所有的美好最终都归于眼前的这张面孔。
晏折渊看着蒋游,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很高兴。”
“那就好。”蒋游点头,既然无法安慰过去的晏京,那就让现在的晏折渊高兴一点,这件事他还是能办到的,而且截止目前反馈良好。
“那你明天也会很高兴。”蒋游翻身坐起,重新振作精神:“好了,回家!”
说是回家,但事实是两个偷偷摸摸结婚的人最终只能各回各家。
因为要送蒋游,晏折渊今天也回了晏家老宅。
进门的时候看到花园里一片狼藉,还以为是大狗拿破仑造的孽,阿姨笑着解释说是约了人上门来修剪树冠,免得过入冬后有些干枯的树枝会被积雪压断。
另一边蒋游到家后免不了被贺年追着问了一堆问题,昨天去哪了晚上为什么没回来怎么会跟晏折渊一起失踪你们俩都干什么了等等等等,反倒是贺长康这个做爹的比较淡定,只说下次出门前打个招呼就好。
吃完饭,贺年熟门熟路地来到蒋游的房间,正想开口再问蒋游却抢先一步道:“年年,你那儿有没有电影?”
“什么电影?”贺年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有各个平台的会员,哥,你想看什么?”
蒋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忍笑说:“我想看各个平台都不敢引进的那种电影。”
“禁片?”
“差不多,”蒋游补充,“成人向的,最好主演是两个男人。”
听清蒋游在说什么,贺年顿时吓得跳了起来,满脸通红。
“哥!!!”他叫得像是死了哥,语气悲愤,“你怎么会突然想看这种电影,是不是晏折渊的主意!你昨天到底跟他干什么去了!!”
“小声点,你想把爸叫过来吗,”蒋游道,觉得有必要替晏折渊解释一下,“跟晏折渊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看。”
“你不对劲!”贺年控诉,“你不是直男吗!哪个直男会想看这种电影!”
见贺年这种反应,蒋游几乎已经能预想到等他发现自己已经跟晏折渊结婚时的场景了,有些心虚的同时又忍不住故意逗他,“万一我要跟晏折渊结婚呢,你就当我是在预习必修课吧。”
“啊啊啊别说了!”光是想一下那个场景贺年就觉得头皮发麻,于是决定火速逃离:“我回去睡了,时间不早了,哥你也早点休息吧!”
原本只是想逗逗贺年,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竟然还有些吸引人。
蒋游靠在门上反思了一秒,难道我也是个假直男?
深夜十一点,晏折渊洗完澡,坐回桌前接着看报表。
下午之所以准时下班是想着早点送蒋游回家,但实际上还有好些工作等着处理,晏折渊干脆把这些都带了回来,换个地方继续加班。
正工作着,晏折渊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窗户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多出来了一颗脑袋,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晏折渊,我来啦!”蒋游很自然地打招呼,还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仿佛昨日情景重现,但问题是这里不是一楼的小书房,而是晏折渊的卧室,三楼。
晏折渊:“……”
“往后让一下,我要跳进来了!”蒋游道。
晏折渊这才发现蒋游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架梯子,整个人正以一种惯犯的姿态非常灵活地从外面翻进来。
“门是你家狗给我开的,梯子是在花园里拿的,我来呢是想看看你在干嘛。”一落地蒋游便很自觉地全招了,一边说一边探头朝桌子上看了一眼,啧啧叹道:“竟然真的是在工作。晏折渊,你有没有意识到今天你结婚了啊,新婚之夜还加班,你这是什么属性的资本家,对自己这么狠?”
他说得似模似样,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眉梢眼角的笑意连藏都不藏一下,简直像一只偷到鸡还要跑到主人家面前炫耀的狐狸。
“所以?”晏折渊冷静地问。
“所以我特意来送温暖啊,”蒋游笑嘻嘻道,伸手搭住晏折渊的肩膀,“跟你共度良宵,怎么样,感动吗?”
“感动。”晏折渊说,心想今晚必须打孩子了,不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