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市并不临海,想要看海得去隔壁的y市,开车的话单程大约需要十个小时。
晏折渊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有这么一天,抛开安排好的工作和行程,说去看海就立刻出发。
没跟晏老爷子和贺长康打招呼,刻意绕过了跟拿破仑玩飞盘的贺年,两个人回到晏家取了车,就这么风风火火地上路了。
等晏折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凌晨一点半,他们刚进入y市,正驶入某个路边的加油站。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蒋游睡着了,脑袋抵住车窗,暖黄的灯光从车顶倾落,在他的睫毛下面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游游,醒醒。”他轻轻拍了蒋游一下,侧身过去替他把安全带解开。
蒋游睡得很浅,察觉到动静便醒来,只是刚睁眼的那几秒还有些呆。
“好黑啊。”看着窗外如墨的夜空,蒋游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再准备揉第二下的时候被晏折渊拉住了,他慢半拍地转过头望着晏折渊:“晏折渊,咱们到哪了?”
“已经进入y市了,再有两个小时就到了。”晏折渊说,看他不再揉眼睛了便收回手将车上的广播关掉,“饿了吗,下去吃点东西吧。”
两个人在便利店里买了三明治和热咖啡,蒋游又挑了盒包装精美的蓝莓,才吃了两个便觉得酸,于是把剩下的一股脑给晏折渊。
加满油,重新回到车上,完全清醒过来的蒋游很踊跃地表示自己可以开车。
“你都开了七八个小时了,休息一会儿吧。”蒋游说,很自信地去拉驾驶位的车门,“偶尔也给我个机会孝顺孝顺你。”
“好。”晏折渊从善如流,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孩子长大懂事了的欣慰感,老父亲一般坐好了。
“准备好了吗?”设置好导航,蒋游看着外面延伸到路灯尽头的柏油公路,一脸颜色地问。
晏折渊笑了一下,很配合地说:“时刻准备着。”
“那就出发!”
汽车再次上路,像一尾鱼游进夜的海洋。
蒋游清醒的时候总是很热闹,他问晏折渊有没有看过海,看过几次,都是和谁一起,这些问题晏折渊一个都答不上来。因为以往看海的经历都十分普通,每一次都和上一次一样毫无新意可言,次数多了,就连大海本身也变得平淡普通起来。
“那你赚了,”蒋游得意地说,似乎很肯定这次是不同寻常的,“你即将见证我第一次看海的经历。”
“以前没看过?”晏折渊问,继而想起蒋游这些年的经历,忍不住微微皱眉。
“没啊,t市和x市都是内陆城市啊。”蒋游说,又想起了一件事,“高中毕业那年本来和余述哥约好一起去海边玩,结果临出发的时候他接到任务,所以行程泡汤了。”
“亏我前一天晚上还背了两首诗呢。”蒋游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你懂吧,就是准备在甲板上大声朗诵的那种。人第一次看到海不都有点激荡的感觉吗,我怕自己到时张嘴就是‘大海啊你都是水’,所以连夜背了两首。”
说这话时蒋游一点都不沮丧,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就算过去因为期待落空而失望委屈过,但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能实现,所以没时间去回味不好的情绪。
要永远都活在当下。这是蒋游对自己的要求,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现在还记得吗?”晏折渊问,好奇当年的蒋游为看海准备的究竟是哪两首诗。
“你想听啊,”蒋游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叫小孩儿背诗是要给压岁钱的。”
晏折渊毫不犹豫地发了两个红包,然后说:“现在请蒋游小朋友给大家背两首关于大海的诗。”
“好嘞,”蒋游清了清喉咙,“大海啊,你都是水!”
晏折渊:???
“这算什么,电信诈骗?”晏折渊哭笑不得,忍住想在蒋游头上敲一下的冲动,“还是钱不够,得再加点?”
“哈哈哈哈逗你的,”蒋游哈哈大笑,笑完了才继续说:“我那时候准备的是普希金的《致大海》,还看了好几个朗诵视频,力求还原出这首诗雄浑奔放的思想感情。”
这首诗不算冷僻,饶是晏折渊这种自认为缺乏文学素养的人也记得开头的两句。
“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
蒋游背得很好,每个字都动听,晏折渊忍不住再次点开录音把这一首也录了下来,和上次的《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保存在一起。
一首结束,晏折渊真诚鼓掌,又问他:“另外一首呢?”
“忘了。”蒋游这次倒是没骗他,毕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就算是清缓存也清掉了好几次。
“但我刚才付了两首诗的钱吧?”晏折渊偶尔也想逗逗他。
“是啊,所以你上当了,”蒋游理直气壮地说,“吃一堑长一智,我这是在教你人生的道理,晏折渊,下次要长记性啊。”
“不要下次,这次的事这次就解决。”晏折渊笑着说,似乎很笃定能让蒋游想起来,“想想办法吧。”
晏折渊总是冷淡的,进入少年时期后就愈发像块石头,因此就连晏老爷子都很少见过他这般温柔耐心的模样。换成旁人被他这么盯着大概会立刻宣布投降,可惜蒋游偏不吃这一套。
“没办法,忘了就是忘了。”蒋游非常冷酷。
“再想想,一定有办法吧,”晏折渊诚恳地说,“我加钱。”
“都知道上当了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蒋游痛心疾首,“这不是加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正说着,蒋游只觉得自己的手机震了一下,再一下,然后是第三下。
晏折渊一连发了三个红包,晃了晃手机,目光伴随着窗外的风投向蒋游。
“可恶的资本家休想用金钱腐蚀我空空如也的大脑!”
“是吗?”晏折渊又发一个。
“没错!我今天还要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金钱不是万能的!”
“真的想不起来?”第五个。
“再想想好吗?”第六个。
“难道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第七个。
蒋游绷不住了:“啊啊啊别发了你人傻钱多啊!!”
“我可以傻,你聪明一下好不好?”第八个。
“晏折渊你够了,不要再用金钱侮辱我了!我要生气了!”
“这就生气了?为什么生气,是我做得不好吗?”
“怎么才能不生气?把明年的压岁钱也提前发给你行不行?”
“游游你说呢?”
手机又连着震了三下。
要不是在开车,蒋游非要抓住晏折渊的肩膀好好教训他一下才行。但开车就是很耽误事,还不能太分心,自认落败的蒋游很是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心疼老父亲年纪大久坐劳累,只得忍辱负重道:“别发了别发了我认输,我现在想!想不出来现编一首给你行了吧!”
“好啊,”史无前例地在交锋中取得绝对的胜利,晏折渊忍笑看着蒋游,还做出一副很是关切的样子,“不过现编很难吧,要不要再给你发点润笔钱?”
“啊啊啊晏折渊!!!”
再逗下去怕是该扑过来咬人了,晏折渊见好就收,在蒋游警惕的注视下把手机放回口袋。
“有钱人真可恶!!!”蒋游悲愤道。
晏折渊一派淡定:“有钱人是你爸爸。”
“真爸爸不可恶,你这个假的最可恶!竟然妄想用钱玷污高贵的文学!!”
晏折渊作势要再把手机拿出来。
“别别别!有话好说,我想起来了!”
“——大海啊都是水?”
“不是这个!”蒋游怒道,把一首原本充满情怀的小诗背得铿锵有力。
“我的心是一只碗,是最常见的那种/用来吃饭。可我的碗里/没有粮食也没有蔬菜/只有月光、爱情和苦难……”
“我本来不会唱歌,我的心却满满/满了还加,就流成了一片……”
“……/我一路不停地走过去/去往一个名叫大海的碗/传说那碗里有个孩子……”
叫太阳。
晏折渊在心里轻声接道。
他看着身边有点气又忍不住笑意的蒋游,只觉得光芒都从对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真的好像太阳。
又往前开了一会儿,蒋游要求换司机。
他自觉开车实在太限制发挥了,不然以自己的实力,刚才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输给晏折渊。
晏折渊当然答应,笑着和他交换了位置。
“表演个节目收了这么多压岁钱,我看看,”坐回自己心爱的副驾驶,蒋游摸出手机,故意凑到离晏折渊很近的距离一个个把红包点开,每点开一个都说:“谢谢爸爸,祝爸爸身体健康。”
“工作顺利。”
“笑口常开。”
“长命百岁。”
“永远年轻。”
他充分发挥自己身为文科生的特长,每句祝福语都不重复,祝完了2022年就接着祝2023年,一直点到最后一个红包。
“太不容易了,说得我都没词儿了,可见压岁钱也不好拿。”蒋游故作苦恼地叹气道。晏折渊“嗯”了一声,叫他:“游游。”
蒋游:“?”
“你有没有想过我开着录音,等会儿把这段话给贺叔叔发过去。”
蒋游:“???”
晏折渊伸手过来在他的头上揉了揉:“真乖。”
蒋游:“……”
乖是不可能乖的,才老实了一会儿,蒋游又突发奇想。
“晏折渊,你有游艇吗?”
晏折渊闻言转过头看他。
“私人游艇啊,你有吗?”夜风从半落下的车窗吹进来,如同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擦过蒋游的面庞,他微微眯着眼,笑容里满是不怀好意:“我不仅想看海,还想坐游艇去海上玩,爸爸可以吗?”
睡梦中的陈淮被一通电话惊醒。
当听清晏折渊的要求时,一向自诩冷静的陈淮也不禁愣住了。
联系一艘可以出海的游艇,现在?拿开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时间,陈淮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一定是做梦,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做这么真实的梦,了不起了不起。
谁不知道我的老板是著名的工作机器,绝对不可能会在凌晨两点要什么游艇。
除了做梦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
陈淮正要倒下,却听电话那头晏折渊再次开口:“不要小型的,最好是中或大型游艇,如果联系不到的话就换成干净点的渔船,具体你看着办,总之一个小时后我要出海。”
“出海?”陈淮本能地反问。
“对,看日出。”晏折渊道。
陈淮:“……”
等了等,没听到回答,晏折渊有些诧异:“陈淮?”
“知道了,”陈淮终于清醒过来,在这一瞬间感到非常绝望,然而他的年薪却不允许他说不,“我马上去办。”
大概是临时联系游艇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一小时后,蒋游和晏折渊顺利登上一艘崭新的渔船。
通体纯白色的涂装,双层甲板,看上去十分漂亮。
负责开船的是一对父子,话很少,带着蒋游二人稍微参观了一下,告诉他们哪些能碰哪些不能后便钻进船长室了。
于是一整片海洋和海天之间的风、浪潮、偶尔飞过的一只落单的海鸟便都属于蒋游和晏折渊。
夜晚的海洋很黑。天空上没什么星星,月亮也隐没在如纱的云层后面,只有一层雾蒙蒙的清辉懒懒地泼洒在海面。
船很慢地开着,海水被一层层推开,一道道光滑的波浪向四周奔涌,转眼又被抚平。
空气里全是海的气味,潮湿的,咸腥的,却不惹人反感,至少蒋游很喜欢。
但还是太黑了,投注在海面上的目光如同投注在夜空里,只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会得到星光的回应。
趴在舷墙边上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看出来,但依然觉得心满意足,蒋游盘腿坐下,想了想,又干脆和衣躺下。
像上次在晏折渊家里那样。
这次晏折渊不用他招呼,很自觉地躺在了他的旁边。
机器嗡鸣,甲板微微震动,海浪一波波翻涌,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白色的船体,发出轻柔而规律的声音。
世界在这一瞬变得很大,但人的感官却随之缩小,仿佛在天与海之间只剩下了蒋游与晏折渊两个人。
无人在意的这一刻,宇宙尽数归属他们,随着他们的呼吸一同震颤。
当世界安静的时候,人总是会想得很多。
“月亮好圆。”沉默了一会儿,蒋游开口说了一句废话。
晏折渊应了一声,单纯地附和他。
蒋游还是看着月亮,像是晏折渊住在月亮里。
“晏折渊,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应该不是想背诗吧。”
“重猜!”轻轻踢了他一脚,蒋游没好气地说,“不准再提背诗了。”
晏折渊摇头,目光便随着脑袋晃动移到蒋游的脸上,然后停住了。
“猜不到。”
蒋游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你看过《楚留香》吗?”
他只是问,却并没有指望晏折渊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楚留香也有一艘船,不管闲事的时候就和他的红颜知己们住在船上,他的好朋友偶尔也会来船上找他。”
“有一次南宫灵来找他,两个人把船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楚留香喝得烂醉,跳到海里去捉月亮,南宫灵不仅没拦着还跳下去帮他的忙。”
“然后呢?”晏折渊问。
“月亮没捉到,但是捉到一只大海龟,他们就一块儿把海龟吃了。”蒋游说,“是不是写得很好?”
晏折渊点头,想斟酌一下用词却还是说:“很浪漫。”
“对,属于两个男人和好朋友之间的浪漫。知己难得。”
蒋游忽然翻身转向晏折渊,两个人原本就是挨着躺的,这下凑得更近了,倘若从半空俯视就能发现蒋游几乎是贴在晏折渊身边的。
“晏折渊,”他很少见的流露出紧张和不好意思的神情,眸子亮若星辰:“如果我也跳下去捉月亮,你会跟我一起吗?”
“会。”晏折渊毫不迟疑道。
“那咱们能捉到海龟吗?”
“可能性不大,但我会努力。”
蒋游忍不住笑起来,用双手撑起上半身,整个人离晏折渊更近了,“要是捉到了也一起吃?”
这次晏折渊却是顿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这个不太行。”
蒋游:“?”
“海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捕获、屠宰、贩卖海龟是违法行为,”晏折渊抬起眼睛看着上方的蒋游,声音里满是笑意,“所以还是换个别的吃吧。”
蒋游看着晏折渊,晏折渊也看着他,两双眼睛里除了倒映着夜空和星星就是彼此,于是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留香有很多好朋友,可蒋游认为南宫灵是最独特的,因为楚留香没有再和别人一起捉过月亮和海龟;
就像蒋游也有很多朋友,可从头到尾他都只想跟晏折渊一起捉月亮和海龟,尽管其实他俩什么都捉不到。
天快亮时蒋游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一些烟花棒。
他以前觉得海边和烟花棒的组合俗到不行,但此时此刻却心甘情愿也成为俗人中的一个,催着晏折渊点燃。
晏折渊不抽烟,身上没有打火机,于是去问船主父子借了一个来。
火苗在海风里摇晃,一点点凑近,然后“呲啦——”一声。
金色的火焰瞬间炸开。
“晏折渊,快来帮我拍张照片!”蒋游高兴得像个小孩儿,用一根把另一根引燃。
一簇簇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光影明暗交错。
晏折渊拿出手机,点开相机的时候却错手选了视频。
镜头里蒋游笑得灿烂,烟火都沦为他的点缀。
也就在这个瞬间,太阳从遥远的海平线骤然跃出,一抹红霞出现在极远处的海面,无穷无尽的海浪如同着了火,燃烧成各种或深或浅的颜色。
天空一片亮白,夜里积蓄的水汽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迅速上升,仿若数条被风裹挟着的飘带。
夜晚把管理权让渡给白昼,周遭的一切重新恢复色彩,世界从梦中苏醒。
晏折渊却没有醒,甚至觉得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坠入进更深层的梦里。
在朝阳和烟花的簇拥下,他听到蒋游语气平常地问:“晏折渊,你想跟我结婚吗?”
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想摇头,却发现背对自己面朝大海的蒋游似乎有些紧张,整个肩膀连同背部都不自觉地紧绷着。
晏折渊不由顿了一下。他想告诉蒋游他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些,不必为别人收拾这不尴不尬的烂摊子,只要快快乐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蒋游却又开口了。
“我想过了,如果事情不是很严重的话爸爸大概根本不会跟我提起,更不会让我们两个坐下来好好谈谈。从这个角度考虑,突然取消婚事的影响可能比我之前以为的要大得多,对我们两家都是。”
“不过对你更差一点,”蒋游说着忍不住笑起来,肩膀轻轻颤动,“毕竟你是被坑了才入局的,如果没卷进这件事里,你原本应该有更多的选择吧。”
似乎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晏折渊皱起眉头道,“你也有更多的选择。游游,你不必为任何人的任何错误买单,只需要对你自己负责。”
“嗯,”蒋游应了一声,转过身看着晏折渊:“所以要跟我结婚吗?我可以对自己负责。”
无论换谁来在此时此刻都很难说不。
晏折渊自然不外如是。
也许该怪初生的朝霞太美,又或者怪夜里的烟火璀璨,怪海风怪浪潮怪路过的飞鸟,总之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蛊惑了人心,才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朝着一个从未想过的方向狂奔而去。
什么小白菜什么菜园子什么情同父子,这些轻飘飘的东西连同他所剩无几的道德感都在霞光的照耀下瞬间化作飞灰,他听见自己说“好”。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