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偷偷看了一眼马车, 心中闪过悯空大师对此花的交代。
“……莲属水,勿近火,要让宫中内侍每日晨起以晨露蕴养, 日中要晒足阳光,晚上记得搬回陛下内殿, 免得它受蚊虫侵扰……”
知道的是照顾一株花,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照顾后宫的贵人娘娘。
侍卫啧啧两声。
只可惜……
只可惜他们陛下是个不懂怜惜的人, 身边从不留没用的废物,这花能进皇宫无外乎是借了护国寺高僧的面儿,等进了前面那道门, 是死是活还不是上面那位说了算。
精细养花是不可能的, 不给养死已经是天家恩惠了。
“仔细着一点!马上要过宫门了!”
“——是, 大人。”
……
容穆感觉自己的脑神经跳的厉害, 整个人就像是喝了假酒一样晕乎,他费劲的动了动手脚,猜想自己这会儿可能已经在医院了。逛个皇家园林还能把自己逛到古莲池里去,除了他应该也没别人了吧——
那可是两千年纯酿的淤泥, 是阳城著名的历史文化景点,别说景区掏不掏医药费, 他扑腾那一阵不给人家倒赔钱都算不错了。
容穆想起自己的钱包不禁悲从中来,轻飘飘叹了一口气, 却骤然听见有声音在耳边炸雷一般响起:“谁!”
空气一时安静了下来。
侍卫扫过赶车的马夫, 眉眼沉肃:“皇宫重地, 如此失礼是想找死吗?”
容穆:“……?”
……等会儿。谁这么缺德, 还在他病房里追古装剧!
“大人恕罪!并非是小的作怪, 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是谁!”
这股子音量混混沌沌, 如同透过水质传播一般, 听在容穆的耳朵里,不仅无限放大,还自带惊悚片扩散效果。
怎么回事……难道他脑袋被淤泥堵住了?
容穆深吸一口气,想要抬手按铃,同时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脑袋顶上有一片又圆又大自带纹路的绿帽子。
……
………
马车继续前进,莲叶一晃一闪,容穆宕机的脑袋缓慢反应过来绿帽——不是,绿叶上面还有一把旧黄色的伞。
看起来像是用竹子和羊皮做的。
出、出大事了。
容穆狠狠的摇了摇头,但外界看来,就是一株娇花在凄风楚雨中可怜晃悠。
他借着这股子劲儿三百六十度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病床,没有。
只有一口审美奇怪的大缸和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马车。
医生,也没有。
旁边跟着一个身穿黑色软甲的侍卫,腰侧挂着锋利长刀。
救——!他不是一脚踩到莲池中去了吗?怎么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莲花还被押送的样子!
天色阴沉,周围宫墙高耸,长长的宫道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厚重的宫门在身后轰隆一声关起,遮挡住了最后的光线。
容穆蒙了。
怎么晕上一次,醒来之后连种族都变了!
不不,这一定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容穆默默闭眼催眠,一直到马车停下,他被两个声音尖细的人搬下去。
“哎呦这家伙事儿可真沉!连缸带水得有个一百多斤了吧!”
“是挺重的,珍品娇嫩,大师还交代了一点养花法子……对了,这是悯空大师给陛下的亲笔信,还请郎公公代为转交。”
“好说好说。”
容穆精神紧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两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搬到廊下,看那侍卫和车子毫不留情远去,留他一个在这安静到诡异的地方愣怔。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所在的时代。
这里不知道是历史上的哪一段王朝,规矩森严天家高冷,来往都是颔首弯腰的内侍。
而他,一朵新鲜晋升的白莲花,正在这里格格不入的杵着。
容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点点“拟人”的行为,都要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提着心脏环顾四周,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瞧见那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公公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也是,他现在能有一米都是好的。
容穆屏气凝神,听见郎喜口中碎碎念叨:“陛下今日恐怕又在乾坤殿批折子,这大师的东西也不能摆在这儿,听说还是株有灵性的佛莲呢……”
穿成佛莲还不如穿成和尚!容穆都快变成一整个自闭表情包了,真怕自己忍不住再发出声音被听到!
“你们两个,过来,把这花先搬进内殿,我去看看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天都黑了——”
“是,郎公公。”
只一会的功夫,外面的寒风细雨就被豪华宫殿挡住,倒春寒来的厉害,容穆长舒了一口气,空旷的寝殿响起一阵滴滴答答的清凌水声。
他揣着受惊的心脏,这会才有时间仔细观察自己。
腿连带着膝盖以下都好像扎在了水里,莲花花杆径直,上面没有多余的叶枝,容穆动了动,感觉自己好像被大自然削成了人棍……打住打住。
但好在周围几片叶子都在听他调动,根据零星信息,他这个花儿身体还是什么大师送给皇帝的,也不知道送给皇帝干什么……赏玩吗?
一想到自己被人揉在手里闻嗅的模样,容穆就是一阵窒息。
话说这皇帝长什么样子,该不会和历史书上的一样吧!容穆一睁眼都从人变花了,这会更是脑洞大开,思绪都开到了两个美貌侍女扶胖皇帝的插画图中——
“吱——”
皇宫的门太大太厚重,就算常年保养,推开的时候也总是伴随着这道令人心毛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傍晚雨天,容穆总感觉这个皇宫死气沉沉,根本没什么活络气儿。
他费劲吧啦的回头,首先看见的就是一双黑红相间的锦靴,往上是袍角衣摆,华贵金线走边勾勒玄衣,明明是三种各自霸道的颜色,组合在一起却谁也不抢谁,全都为了衬托主人而存在着。
花身太矮,又放在角落地上,容穆只得高昂起脑袋,看见那个深蓝衣服的大太监低头哈腰的跟在一个男人后面,收起的大伞上全是流水线,尽管如此,来人还是湿了半个肩膀,可见其身形高大。
容穆再往上一看,诡异的默默一顿,莲缸微微泛起涟漪。
男人长发尽数束起,许是接近夜晚,并未插上长簪,而是高高散落下来,朦胧光线下看不清眉眼,只能瞧见一截高挺鼻梁与下巴嘴唇。
真正的天潢贵胄,就算是身处这样诡异的场景,浑身也散发着来跪我的气质。
容穆缩了缩花苞,听见对方开口第一句就是:“搬出去,丑。”
那太监连忙“哎”了一声,神态行为貌似早就习以为常。
刚享受了半刻钟温暖的容穆:“……”
“等等,悯空的信呢?”
郎喜连忙停下动作呈上信件:“回陛下,在这儿呢。”
商辞昼垂眼接过,单手拆开走到烛火下。朗喜没得到新指令,他小心翼翼瞄了一眼主子神情,又看了看花缸,一时之间缩手缩脚,没敢妄猜这位的心思,只暂退到了一边服侍着。
烛火靠近案桌,桌下就蹲着一个容穆。
靠得越近,那股子威慑压抑的气息就越强烈,容穆知道,看再多纪录片,读再多历史书都比不上真正的皇帝往身边一站,更何况这个皇帝一点都不胖,满身成熟的帝王威仪。
那感觉真叫一个刺激。
他的心脏逐渐加快跳动,又有一股陌生的、莫名的圣洁平和的心思涌了上来,容穆第一次当花,哪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情绪波动间就悄悄散出了一股极为清冽的气息。
香远益清,沁人心脾,好像无论身处多么黑暗地方的人,都能被他一把拉回来一样。
商辞昼毫无察觉,他看着带着檀香的信纸,悯空的字迹啰嗦又独特。
“碧绛雪性温和,有灵性,与之相处可平心静气温养心神,乃是万中无一的名贵佛莲,需小心将养……这一株是贫僧游历南代国遇到的,特进献于陛下,为此,还与南代国君结下了深厚渊源……”
狡猾的神棍。
说得好听叫深厚渊源,不好听就是国仇家恨。
大商和南代本就不是多么好的关系,多年前还曾经交战过,大商国土更是十多年都养不活莲花了,要养莲,全都要从南代国进,再栽进缸里才能勉强活一两株,这还是在老南代王还活着的时候才有的景象。
新南代国君登位三年,不知道发什么疯,早就不允许私下贩莲了。
商朝已经多年都没见过这种花,甚至好多人都不认识还有这个花种。
商辞昼冷笑一声,眯起眼睛,顺势坐于塌上,一手垂在膝上轻点,一手拿着信毫不留情靠近了烛火。
容穆抬头,瞧见那飞灰旋转飘落而下,落在了他圆润绿乎的莲叶上,好险没糊他一脸。皇帝一定看见了,却恶劣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烛火下逐渐清晰的眉眼深邃霸道,似刀锋似利刃,眼中丝毫情绪也没有,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究竟能为他带来多少价值。
……救了个大命。
看着这张阴鸷俊脸上满是近我者死的疯批意味,容穆终于明白——他不仅倒霉的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还悲催的遇上了一个暴君养殖工。
碧绛雪,南代……所以说,碧绛雪在被护国寺住持从南代带出来前,一直是被南代国君养着的一株花!
所以自己历经两任饲主,全都是当朝帝王?!
容穆哑然的站在原地,见商辞昼冷冷的收起长刀,李隋川就要将人就地正法之时,听见皇帝漠然道:“没听见侍君说的话吗?”
容穆一愣,商辞昼接着道:“容侍君为人纯善,孤不想在他面前见血,这些南代细作,从哪里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说着他走近看了在地上艰难喘息的男人一眼,突然沉着嗓音开口:“你说碧绛雪是南代王的东西……你们南代王孤高无比,怎么会小气到一朵花都不送与孤?还要追到大商来要,孤原本对碧绛雪还没什么兴趣,现如今看来,这花对你们国君的意义不小啊。”
那人狠狠喘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只有商辞昼才能听见的话。
“我王养此花养了多年,碧绛雪灵性无比,强行掳走只会遭到天谴!”
商辞昼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忍不住笑的更明显,他几乎是愉悦的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细作,“天谴?孤期待的很,孤今晚就将南代王珍视的碧绛雪挪入废宅,看会不会遭到天谴呢?”
“你真是个疯子……”
商辞昼像是失去了逗弄的兴趣,“孤饶你一条性命,回去告诉你那国君,要花就自己来要,大商的汉口河陈兵三十万,随时恭候南代王大驾光临!”
“……下次再敢伸嘴巴,孤就先割了你的舌头给南代王下战书,听清楚了?”
“李隋川。”
李隋川上前一步:“臣在。”
商辞昼眉眼垂下,像在看几只蝼蚁,嘲讽道:“把这几个人扔回去,给南代王修书一封,就说碧绛雪还未开放,待开放之日,孤可以邀请他这个前主人一同观赏。”
李隋川低头拱手:“是,陛下。”
几个南代的人被黑甲卫拖了下去,剩下死的差不多的西越蛮人也被夏侯燕带着红甲卫处理了。
深黑的牢房中一时间只剩下了容穆与商辞昼二人。
容穆看着商辞昼转身走过来,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皇帝霎时停住脚步,“怎么,怕孤?”
容穆顿了顿,“陛下要将碧绛雪挪入废宅?哪里的废宅?环境怎么样?”
商辞昼眯起眼睛:“你这么关心,是想和碧绛雪一同进去?”
容穆吸了一口气:“陛下就算是将碧绛雪扔在这诏狱,我也是要一起的。”
商辞昼“哦”了一声,“那孤可舍不得……你知不知道,只有南代人才会爱莲如命,就算你不张口,孤也能大概猜出你的来路。”
容穆静静看着暴君:“陛下说完了吗?”
商辞昼弹了弹衣角:“说完了。”
容穆吐出一口气,道:“好,那换我问陛下一件事,你是不是暗中叫李将军探查我的来路?”
商辞昼动作一顿,眼神幽深道:“是又如何。”
容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每次在他以为自己和商辞昼可以搞好关系时,这人总是会给他意外“惊喜”。
“不如何,陛下一国之君位高权重,做什么事都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只是如果还要继续,陛下可以直接叫少将军来找我,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协助他探查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确实脑子不好,只有大商皇宫的记忆,李将军若是真能调查出我的来龙去脉,我反倒要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