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晚上坐在一处用了晚食,又聚着说了会儿话。担心周寅初初回来太累,谢夫人自己也有些疲惫,这才叫人散了。
虽然今日鹿神医说了周寅恢复得还算不错,但大家都还想让她再养一养身子,是以即使很想与她凑在一块儿说夜话,还是都在她那儿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清波烟月,葱蔚洇润。
周寅刚沐浴完毕,原本寂静的谢家忽然喧哗起来。
谢夫人突然腹痛,要生产了。
周寅湿着头发披上衣裳一面穿一面往主院去赶,看得路上下人们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她的美德。哪怕周女郎都已经做了公主的伴读却依旧不忘本,将夫人的安慰如此放在心上,亲女儿也不外如是了。
自然,若是未做公主伴读这会儿在众人心里又是另一种说法。
她风尘仆仆地感到主院时旁人还都未到,谢大人负手在房门外踱来踱去,不时抬头隔着房门向内看,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此刻俨然已经失去智慧,只会重复动作还缓解紧张,并不管有没有用,总之一副很不平静的模样。
院子里的小厨房灯火通明,下人们已经在其中烧起水来,一盆盆的开始往房间里送。
周寅快步到房门前叫了一声:“舅舅。”
谢大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冲她点点头,依稀有些不远不近的生疏。平日除了聚在一起吃饭外他几乎从没与周寅单独相处过,既是不大会表情达意,也是守礼。
被她这一打岔,他暂时忘了紧张,严肃道:“一会儿你姐姐来让她叫个丫鬟或者婆子为你把头发绞绞。”他倒是粗中有细,一眼看到周寅头发未干。
周寅顿时很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歉道:“是我失态了。”
谢大人一噎,他完全没有要教训外甥女的意思,只是她未免太过敏感。一时间他又想到周寅这样的性格平日大多数时间还在宫中,不知道该有多累,于是又多了一层忧虑。
周寅看看紧闭的房门,转过头对谢大人轻声道:“舅舅,我想进去看看舅母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提问,像生怕被人拒绝。
谢大人本该不假思索地拒绝,然而周寅看起来实在可怜,让人不忍叫她失望,但产房又是她万万不能进的。
所以谢大人狠了狠心,聪明地要转过头去不看她再将她拒绝。他已经说起稳婆常说的话:“你还是闺中女郎,云英未嫁。产房血腥,你怎么入得?”
在周寅听来这是毫无关系的原因与结果,她不懂为什么闺中女郎见不得血腥,是以她很诚恳道:“舅舅,我好像不太明白。”
谢大人说到产房顿时肉眼可见地重新紧张起来。不过他依旧脾气不错,哪怕周寅在他身旁不断打岔他依旧没有烦躁,问她:“哪里不懂?”
周寅虚心请教:“为何未嫁见不得血腥?”没人告诉过她这个道理,她便自己询问以得出答案。
谢大人一愣,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有什么为什么呢?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周寅看他顿在那里瞬间了然,又是向来如此。
大多数人类都喜欢用总是这样来解释一切,并坚定不移地信服着自古以来不会有错的道理。
一来省事,免去了思考的过程,只需要信仰与服从就够了。二来当因为信仰某个名目而导致事情搞砸时也可以将过错都推到自己奉如圭臬的条目上,大声说“过去就是这样”,如此一来也就不显得是自己的过错了。
周寅很喜欢这样没有自己思考能力的人,这种人是最好操纵的。他们自发地放弃了自己的智慧,轻而易举地臣服。
房中开始传出谢夫人的闷哼声。
谢大人再顾不上为周寅解释什么,一把扑到房门上,焦急地听着里面动静。
周寅学着谢大人的神情展现出忧心之色,三姐妹此时也到了院子里,听着母亲的哼声顾不得端庄姿态,提裙便往这里跑。
“父亲,母亲怎么样了?”谢荇快声问道。
谢大人耐心回答:“你娘她刚发作。”
谢荇事到临头,平日无论有多冷静,这时候也难免慌张。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看到站在父亲身边的周寅顿时找回理智,发问:“父亲可有派人去请鹿神医?“
谢老爷答:“已经着人去请了。”这时候唯一欣慰的便是大女儿已经能独当一面。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阿荇,你去叫个丫鬟来为你表妹将头发绞一绞,她听到消息来得太急,头发还没干。”
谢荇应是,三姐妹这才发现周寅头发未束,倒没再滴水,看样子如父亲说的那样,是匆匆忙忙跑过来的。
周寅一下子软软握住谢荇的小臂道:“大表姐不用忙,天气热,这会儿头发已经干了,不信你摸摸。”她说着抬手熟练而轻易地将发松松束起。
谢荇轻蹙眉头,伸出手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一下,发现的确干爽,这才松口同父亲道:“父亲,是干了。”
谢大人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房内:“好。”
谢荇轻轻点头,仔细想着可还有什么缺漏。如今器具都在母亲房中,她前些日子便担心母亲突然发作,是以已经交代过稳婆们所需之物都在何处,如今她们应当知道如何取用,不会耽搁什么。
谢苗颤抖着拉住谢荷地手,直觉告诉她母亲如今一定很疼。
而谢荷此时也难得没有气性地把她的手甩开,而是将谢苗也当作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
“老爷,女郎,且让一让,热水来了。”
女孩子们这才如梦初醒地转过身去,只见力大的婆子们端着一盆盆热水在她们身后站着。几人急忙让开,周寅退到一旁时还不忘为人将门开了缝好让人更容易进去。
最前面端着水的婆子冲周寅道了声谢,便侧身钻入房中。
只是开了半人过的缝,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便顺着这道窄窄的缝儿向外涌,顿时在所有人鼻端弥漫开来。
谢荷闻不得怪味儿,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就想掩住口鼻。但她转念一想房中的正是她母亲,是她母亲流了这样多的血,她抬了一半的手顿住,不知该往哪里放。
谢苗六神无主,手脚冰凉,从不知道原来生产要留这么多的血。她不由想确定某些事情,于是细着嗓子问:“父亲,母亲生我们的时候也这样凶险吗?”
谢大人注意力都在房中,只祈祷老妻莫要出事,根本没太听清小女儿问的什么,有些敷衍地应了两声。
谢苗不解,童言无忌:“既然如此危险,母亲又何必再生呢?”
这话问得几个人哭笑不得,又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心酸。
谢荷不知道为什么骤然想起母亲得知自己有喜的那日一开始是惊讶的,却不是惊喜的。
房中的闷哼声渐渐大起来,传入每个人耳中,叫人心突突地跳,眉头也突突地跳。
谢大人不知是热的还是揪心的,总之大汗淋漓。他推己及人,不经意间瞥见谢苗煞白的脸色,忙对谢荇道:“你带着你妹妹们到旁边房间休息休息,这里不知道还要多久,你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天气还热,白白受罪,这里有我就够了。去躺一躺,谁若是困了睡一觉也可,明日起来就好了。”
谢荇看看妹妹们又看看父亲,再听着房中母亲难捱的叫声,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觉得母亲此时此刻正在受罪,她们弃母亲而去似乎并不好,但继续在这里又好像父亲如父亲说的那样帮不上什么忙。
“快去吧。”谢大人叹一口气,“你们在这儿反而还要我分心操劳你们。”
谢荇分析利弊,发现事情仿佛的确如父亲说的那样,最终犹豫了一下道:“好,我将妹妹们送去偏厅休息再来。”
谢大人摇头:“你也不必过来,好好歇歇,顺便看着她们。”
谢荇只好道:“那父亲若有什么事一定要派人去叫我。”
“好。”谢大人答应。
谢荇便领着三人到偏厅去,偏厅中放了冰盆,还摆了茶点,只是此时无人有心思享用。
周寅拿起茶壶倒了三杯热茶交给三人,三姐妹皆是相同的反应,即抬眼看一眼周寅然后双手接过茶杯道一声谢。
周寅在谢荇身边坐下,与谢荷谢苗相对。她表现出十分的忧心,但看样子又保持着一份坚韧,让她在担忧之余还有余力照顾别人。
更漏滴答,月上中天,掌心茶由烫变得温热。偏厅门尽管闭着,可谢夫人的声音却能够隔着两道门清晰无误地传入她们耳中。
谢苗有些受不了了,哭丧着脸问:“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她没有特意问谁,也不知道该问谁好。
没人回答她,谁都说不好。
周寅哄她道:“鹿神医这时候应当已经来了,有他在,舅母不会有事的。”
谢苗终于得到回应,可怜兮兮地看向周寅道:“可是母亲听起来好疼。”
周寅安慰她道:“是很疼,不是听起来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