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如如坠云山雾海,足下发虚,恍若踩在绵绵云团之上。她晕晕乎乎,耳中嗡嗡,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清如?”周寅绵绵叫她,以为她在出神。
许清如勉强找回声音:“阿寅。”
周寅兴致勃勃地答应,似乎很以为自己想了个绝妙的法子:“你觉得如何?将鹿神医扮作我的丫鬟,我再去你府上拜访,届时你引着我去探望你母亲,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呢。”
许清如的“此事不妥”哽在喉间,一瞬恍惚。
这哪里不妥?这很妥当。
她依周寅所言从头想到尾,发现这是个完美且周到的计划,让人从中挑不出任何错处。然而所谓万事开头难,唯一的难处在于开头。
即如何让鹿鸣换上女装。
许清如喃喃,表示认可:“很好。”
她抛出关键问题:“可是该怎么让鹿神医扮作女子呢?”
周寅困惑:“需要怎么做吗?”
许清如终于发现她不同寻常的脑回路,她脑中似乎缺少一些世俗观念,也正因为没有这些束缚,她总能另辟蹊径想到旁人并不容易想到的办法。
“不然鹿神医怎会愿意扮女子?”许清如叹,解决了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愿意呢?”周寅不解。
感受到她是真的疑惑,许清如想要解释,却又很难用语言描述缘由,只好道:“世上男人多看不起女人,让他们扮女子就是在折辱他们,会比杀了他们还让他们难受。”
周寅带着天真的直白:“真奇怪,女人让他们来到世上,他们也没有生不如死呀。为什么这时候不觉得被折辱,干脆很有骨气地将这条与女人有关的命舍掉?”听上去她是真的怀有疑问,而不是在阴阳怪气。
但她就是在阴阳怪气。
许清如哭笑不得:“嗯……”她很认同阿寅的说法,压根不想为这些男人辩解。她甚至想抚掌赞叹说得好,让阿寅再多说些。
周寅很快放下这个话题,重新专注于为许清如出谋划策,娇娇怯怯:“若鹿神医有同样成见,想来医德有亏,倒也不好再让他诊治,清如看呢?”
许清如完全被她引导,赞成地点头。
周寅又哄她道:“不过鹿神医在我家为我姐姐诊治时曾说过若她心存芥蒂让她直接将他当女子之言,想来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许清如重新有了希望:“当真如此吗?”
周寅乖巧地轻轻颔首,二人便静静等着鹿鸣忙完,其间周寅拨冗送谈漪漪回府一趟。
及至天微微暗,鹿鸣终于分出些时间回馆中更衣。待他出来,许清如终于鼓足勇气将人叫住:“鹿神医!”
鹿鸣停足侧目。
“有法子了。”许清如衣袖下握着周寅的手发紧,试图汲取勇气。
鹿鸣面向他们,很平和问:“什么法子?”
许清如张了张嘴,口齿发麻地道:“我与阿寅思前想后,发现只有一个法子妥当。须得您扮作周女郎的丫鬟,周女郎再来我府上拜访,这样您就能到我母亲那里为她诊病了。”
鹿鸣听罢并没什么反应,略作思索,很平静道:“好,什么时候?”爽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许清如因惊讶隔着幂篱微微张口,直到周寅轻轻捏捏她的手指她才回过神来应下:“越早越好,我快要入宫,明日您可有空?”
鹿鸣沉吟:“明日一早正好要去谢家为夫人请脉,之后可以过去。”他落落抬眼,目光不偏不避地落在周寅身上。
倒是周寅显得似乎有些羞涩,幂篱微侧。
许清如反应了一下谢家是哪家,而后才喜悦地看向周寅:“阿寅,那明日你正好能与鹿神医一同到我家来。”
周寅轻轻点头,似带着羞怯道:“好。”
两人在慕虎馆外告别,许清如颇郑重道:“阿寅,我真的万分感谢你。”
周寅像不好意思极了,忙连声道:“我并没有做什么……”
许清如摇头:“若没有你,我明日只怕还在馆外徘徊。”
周寅便问:“那你可开心?”
许清如怔住,莫名其妙心乱如麻,慌张道:“开心。”
周寅很满足地道:“你开心就好!”
许清如轻轻偏过头去,骤然失语,如堕烟海。
……
与谢夫人请完脉,周寅同之说明今日去许家拜访,顺理成章地与鹿鸣一道出府。她今日独身一人,并没带妙华一起,因鹿鸣要做她的丫鬟。
青幔马车的车柜之上堆满瓶罐衣物,乱糟糟的旖旎景色。
鹿鸣换上女子衣裙,闭上双眼由周寅为他梳妆。他与周寅相距咫尺,近得能感受到她带着兰意的呼吸。
她兴致勃勃地为他施朱抹粉,勾勒眉眼。她宽盈的水袖因动作轻拂过他鼻尖,带来轻微痒意,以及清甜幽香。
鹿鸣眼皮微颤,带动睫毛一起颤抖。
周寅命令他:“别睁眼。”
鹿鸣便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周寅用手指蘸了口脂在他唇上铺展开来,最后一笔曳开,她方拿出帕子一面擦手指一面对他道:“好了。”
鹿鸣这才慢慢睁开眼,撞入俯身的周寅眼中,神情忐忑。
正因这份美不自知,他才显得更加动人。他不安的这一刻在周寅看来是最美的,无论皓月清晖还是旭日彤霞在这一刻都失去颜色。
他明眸皓齿,冷郁忧悒,如月桂传香。
明明他还是鹿鸣,但柔和了棱角,减去三分冷锐,便是欺霜赛雪的清冷美人。
周寅捏颌于掌,微微一笑方撒开手:“真好看。”
鹿鸣松了口气,对着她卑微地笑。只要能取悦她,扮成什么样他都甘愿。
马车始动,向许家去。不到半个时辰,车便到了。
周寅自车上下来,鹿鸣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递上名帖,被人引着向府中去。
许清如在府上等候多时,心中惴惴。虽然计划天衣无缝,但总有变故突生。今日好巧不巧,她父亲休沐,也在府上。
直到听周寅递了名帖进来,她立刻再坐不住,到院外相迎,周寅正巧来了。
“阿寅。”她草草看了一眼,未见鹿鸣,心沉了沉,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面上不显,携着周寅,“快进来,我等你好久了。”
周寅柔声:“让你久等。”
“倒也不久。”许清如怕周寅自责,急忙改口。
二人相携到房中去,鹿鸣默默随于其后,未叫人看出半分破绽。他本就男生女相,作女子装扮不显任何突兀。
絮絮寒暄一阵过后,许清如屏退下人道:“我与周女郎要说些体己话,你们先退下吧。”
下人们相视一眼,识趣地鱼贯而出。
周寅莞尔:“让妙华留下伺候吧。”
许清如是知道周寅有个叫妙华的丫鬟,答应下来。
鹿鸣将门关上,添茶倒水,举手投足间没有任何特征,雌雄莫辨。
许清如确定四下无人,门窗关好,这才出言相问:“阿寅,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周寅不解:“没有呀,是怎么了吗?”
许清如问:“那鹿神医……”
周寅一指鹿鸣:“鹿神医就在那里呀。”
鹿鸣缓缓抬头,双目如洞庭晓月,皎皎生寒,面如玉树堆雪,清冷动人。
许清如瞠目结舌,方才全然没有认出这是鹿鸣,惊得下巴要掉:“鹿……鹿神医!”
鹿鸣毫无羞耻感地平静冲她颔首,算打过招呼。
许清如晕头转向,作为旁观者,她远不及女装的鹿鸣镇定,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不尴不尬地笑笑:“我眼拙,方才没认出来。”
周寅唇边漾开一个微小的笑弧,带着浅浅得意地问:“果真吗?是我为他妆扮的。”
许清如被她这副少女模样感染,夸赞道:“你最厉害。”
鹿鸣望向周寅的目光温柔,他眼睫低覆,将情绪掩下。
周寅害羞起来,腮生红霞,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去。
门忽然被敲起,许清如眉一拧,端起架子问:“谁?”
鹿鸣低下头去,只看脖颈与肩背让人觉察不出不对劲儿。
门外道:“女郎,老爷听说你有客来,特意派我来知会一声,让你带着客人到正堂去让老爷招待一番,也不失礼数。”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许清如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未失态,沉着应对:“我知道了,一会儿我便带周女郎过去,请让父亲稍等片刻。”
“哎!”门外应下,接着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传话去了。
许清如揉揉额角,同周寅道:“阿寅,我父亲要见你。”她说罢又看向鹿鸣,有些发愁,思考起要不要干脆将鹿鸣留在这里,自己与阿寅去见父亲。
“啊?”周寅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像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又与许清如的父亲有关。
“我思虑不周,没考虑到我父亲今日在府上休沐,抱歉。”她这句抱歉既对周寅说,也对鹿鸣说。
周寅很没主见的样子,颇依赖地望向许清如问:“清如,该怎么办?”
许清如沉吟,很快答道:“我们须得过去,还有鹿神医也要一道过去,单留你在房中太奇怪。”
周寅温顺地道:“都听你的。”
许清如劝慰:“不过我刚刚都未认出鹿神医,我父亲不见得能看出他是男子,咱们且安心去就是,万不能他未自己发现什么,咱们却紧张得让他瞧出端倪来。”
周寅煞有其事地重重点头:“是。”
鹿鸣依旧不冷不热,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实际上许清如心中远不及她口中说的这样冷静,她同样不安,但她惯于做主心骨,所以不会暴露弱点。
许大人主管吏部,为吏部尚书。他美须髯,五官端正,衣衫过分干净整洁,丝滑的缎面之上不见一丝褶皱,可见是个极讲究的人。
他彬彬有礼,看上去是位慈父。见到许清如带周寅入内,他甚至起身,躬亲倒茶去。
“父亲。”许清如款款道,“这位是周女郎,我的同窗。”
周寅娇怯怯地同许大人见礼,温声叫道:“伯父。”
许大人和和气气,摆手道:“不必多礼,快请坐下。”他看了眼少女身后高挑瘦长的丫鬟,很快便挪开了眼。
许清如悄悄松了口气,拉着周寅一起坐下。
许大人温和开口:“今日我歇息,正巧在府上,若不出面待客倒是失礼。”
他拿过刚倒好茶的茶杯分别放在二人桌上道:“可是打扰你们二人说话了?这里同你们道歉。”
周寅顿时显得万分惶恐,起身接过茶盏,很恭敬道:“并不曾如此,还请您莫出此言。”
许大人一时惊讶,并未见过此等架势,神情僵了一僵道:“我不过开个玩笑,周女郎不必紧张。”
周寅这才谨小慎微地坐回原处。
许大人为了掩饰尴尬笑道:“清如,你这同窗有些拘谨。”
周寅顿时面红耳赤。
许清如当即出言为她解释:“阿寅胆子小,还请父亲见谅。”
许大人一顿,转移话题,似是喟叹:“不说这个,倒是少见清如请朋友到家中做客,想来你二人是很好的朋友。”这话不假,因她母亲之事,许清如从不请任何人到家中来。是以这次听闻她请人到家中做客,他便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请了什么人来。
眼下看来倒是真请了同窗回家,且她这同窗倒是……
许清如轻咳一声:“父亲。”
许大人便呵呵一笑,俨然一副慈父情态:“哎,每次说这些你都是很不好意思。清如这孩子自小主意就大,平日也争先要强,让我颇为头疼,生怕她交不到知心好友,今日终于让我放下心来了。”
许清如很受不了父亲当众揭她的短,这令她感到尴尬极了,于是声音之中带了淡淡恼意:“父亲!”
许大人对她摆手笑笑:“我今日高兴,容我多说两句。周女郎,清如性子强硬,平日还请你多包容。”
许清如见无法阻止,索性将眼一闭。她父亲总是这样,最爱在她朋友面前说这些话。过去她也曾请过朋友到府上做客,然而她父亲屡屡如此,还说些别的,让她再没有请人回家的兴致。
时日一久她都忘记此事,然而今日旧事重演,她深有一种要钻进地缝之感。
周寅连连点头:“清如是很好的人,没有什么包不包容。”
许大人纳罕,倒没想到周寅会有如此反应。他看向许清如,只见她闭上的眼复又张开,顿时又道:“清如不爱请朋友到府上来的原因……想来你也该有所耳闻。”他迂回半天终于说到正题。
周寅无措地看向许清如。
许清如却出乎许大人的意料,并没有因他提及此事而愤愤走人。她今日显得镇静无比,像是并不在意在旁人面前提起她的疯母亲。过去他每每谈到此处,许清如总会怒而起身走人,听不得这些。
即便如此,许清如也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提及此事,而不是耻于有这样一个母亲。这么久了,她依旧很将她母亲放在心上,而不是恨她让自己丢人了。只要在府上,她就会日日去看她母亲数遍,甚至亲自照顾。
许大人的目的一直未曾达成。
“她母亲是个疯子。”许大人叹息着说出这么一句,眼眶微热。
许清如手攥成拳,并不能对此言全然无感。因为身边坐的是周寅她的负面情绪才能小上一些,她不理解为什么家中每次有新来的客人她父亲总要说上这么一番话。
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她母亲疯了一样。
“不过无论她母亲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对她不离不弃。”
周寅眼眶红了,隐有泣意。
许大人抬起头后发现她神情,不由问:“周女郎这是……”
周寅用帕子按按眼眶:“真是太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