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径直把碗递给丫鬟, 摆手叫人将膳桌一并撤下。
楚怀婵眼巴巴地盯着那块麻鸭肉走远,下意识地解释:“难道不是吗?你要是审问内奸的话, 应该先问我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馆, 然后盘问我知不知道薛敬仪怎么那么巧也出现在那儿,或者问那晚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巷子里, 这关他有没有折一把好琴什么事?”
孟璟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下意识地噤了声, 佯装抽了抽鼻子,还没来得及开口悔过加卖惨, 孟璟冷冷道:“别装。”
“不装就不装。”她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
不给饭吃, 喝茶总行了吧。
但她手还没碰到杯子, 丫鬟连小几一并搬走了。
她手僵在半空中,孟璟就这么在旁边看着她, 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你这也太过分了吧。”她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音。
孟璟站起身来,她以为他是真被她的口不择言给气着了,要把她扔在这儿自己先走,赶紧唤住他:“当我没说过, 左耳进右耳出行不行?”
孟璟嗤笑了声, 忽然弯腰凑上来, 她顿时吓得不敢再动。
他存了刻意逗她的心思,见她这反应反而觉得愈发好玩, 就这么倾身看着她, 两人隔得极近, 鼻翼几乎都要贴在一起, 楚怀婵就这么盯着他的长睫失了神, 一时之间忘记了避让,好半晌,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出些不对味来,耳垂逐渐泛上一丝红。
孟璟余光瞥到她这反应,嘲讽地笑了笑。
楚怀婵会过意来,忿忿地盯他一眼,拖着病体残躯往后蹭了蹭,试图离这个净拿她寻开心的傻子远点。
孟璟看得发笑,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抱起来往船头去,她有些发懵:“你要干嘛?”
“扔你下去喂鱼。”
他语气认真:“祖母养了许多鱼在这儿,她那儿离这边近,过来看看也方便。”
“啊?!”
鱼鱼鱼鱼!
楚怀婵脑子瞬间炸开,只剩下一个想法,她完蛋了!
扔人下湖对这莽夫而言绝对不算什么大事,不比拧断脖子这种起码听起来有几分像玩笑话的话,他未必干不出来。
但她绝不能被扔下去,里头是真的有祖母养的几百条鱼啊啊啊啊,她脑子都快炸开了,但她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莽夫,因太饿而半点不清醒的脑子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法子。她无计可施,只好大着胆子凑上去,死死环住了这莽夫的脖子,这总不能将她手打断再扔下去了吧。
她这一下猝不及防,力道又极大,孟璟差点觉得他的颈骨也是可以被这死丫头弄断的,不耐地道:“干嘛你?”
“我不想下去。”她认真讨饶,“我刚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可能和他比呢,你比他强太多了,有一身好本事,呃……脾气有时还挺好,总归就是很好……”
这话听着总觉得怪怪的,偏她还弱弱补道:“但我确实还是觉得他其实生得蛮俊的。”
他手一松,往边上站了点。
她立刻将他搂得更紧了几分:“你知道,我其实不大撒谎的啊,我一般就算气你,也基本都是拿难听的真话气你啊,很少真诳你的,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啊……”
他作势起了个弧度准备将她往外抛。
她彻底吓破胆,不敢再逗他,赶紧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比他好看。”
她怕还不够,又赶紧服软,委委屈屈地道:“孟璟,我真的怕鱼。”
孟璟手顿住,低头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整个身子都忍不住缩成一团,吊着他脖子的手更是力道又大了几分,他颇觉诧异,仔细回想了下,之前在他那儿,特别是第一次尝到他那儿的淮扬菜时,她想来是太过惊喜,将别的菜都风卷残云一顿消了,但确实好像没怎么碰过鱼。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怕鱼。”
连声音都有些颤。
这声儿听着弱弱的,倒还怪可怜的,不像是在故意诳他。
他收了逗她的心思,缓缓将她往下放。
她这才看清船头上替她新铺了榻,孟璟轻轻将她放下,又不客气地将她翻了个转儿。
一前一后两个动作的力道千差万别,她先是感受了一把铁汉柔情,后又差点被钢筋铁骨给捅穿了胃,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痉挛了,瘫在原地彻底成为了一条死鱼。
孟璟还没意识到自个儿又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错事,召丫鬟重新给她上了几道小菜,亲自替她夹了些菜准备喂她,哪知死鱼一直躺在原地吐泡,嗡嗡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他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人有什么反应,疑惑了好一阵子,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可能是自个儿又伤到人了,于是将碗一搁,挪过去将人扶了起来,正准备替她拍拍背顺顺气,方才还好死不活的人瞬间往边上挪了四五寸,将头摇成拨浪鼓,嗫嚅道:“别别别,真会死的。”
孟璟气笑,懒得搭理她,在垫子上随意坐下来,端了碗喂她。
他这次倒是没逗她,毕竟深秋夜里,霜寒露重,方才逗了她一会儿菜便都凉了,他这才让人都撤了重新上,眼下倒是好脾气地喂了她好一会儿。
等尝了几道好菜,再吃上小半碗米饭,死鱼瞬间活了过来,楚怀婵低头看了眼两只被包裹得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的手,砸吧了下嘴,道:“其实这还是怪你,如果你包得好点,用得着这么麻烦么?”
他本没接话,她却自行接道:“瞧你这手艺,还不如扶舟那个糊涂蛋呢,好意思说自个儿是习武之人惯常受伤的么……”
他脸色一凛,将碗一搁,招手让丫鬟把膳桌撤走,却忽地想起来,当日翠微观初见,他在她房内匆忙包扎膝上的伤,她就是这般在旁边喋喋不休,时隔这么久,这人还是半点长进都无。他哪是不熟练,包扎点外伤能有多难,多受几次伤便什么都会了,不过是觉得她身娇体弱怕她沾了水变严重这才多缠了几圈而已,这死丫头真是半点不会说人话。
楚怀婵不知还在嘀咕什么,等终于把这莽夫骂了几百遍消停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麻鸭又不见了,她忿忿地盯了这小气鬼一眼,却见他让人热了盘刚才没怎么碰的鱼上来,正认真地挑了块肉多的剔鱼骨。
他这等粗人细致认真地自己做这种事,再怎么看都是一幅奇景。
她下意识地问:“给我的?”
见他点头,她瞬间往后蹭了半尺,跟见鬼似的盯着他面前的这盘鱼:“你自个儿用吧,我不要。”
怕活鱼就算了,好歹会动,连死的都怕?
这是什么怪癖?
孟璟一时愣住,好半天才继续慢条斯理地剔鱼骨,顺带冲她招了招手,让她自觉点自己爬回来。
楚怀婵看了半天他手头那玩意儿,死活不肯动,他便又屈指拿指骨敲了敲桌面,警告她赶紧的,不然他就要强行动手了。
她抿唇,试探着往膳桌前边挪了一步。
下一刻,却又倒退着蹭回去了两三步。
???
孟璟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将手中的冬青釉碟放到她那边,放低声音劝:“试试?不一定怕的。”
楚怀婵还是摇头,也不说话。
他迟疑了下,耐着性子问:“以前遇到过什么事吗?”
她仍未答话,但脸色却明显不好看起来。
“被鱼刺卡得死去活来了?”他试着逗她。
“才不是。”
也是,她平时吃相还算文雅,那他就愈发搞不懂了,疑惑地看向她,眼神里带了几分探询。
楚怀婵本不想说,但一抬头就见他这眼神,映着刚出东山之月,冷清之下,当真也添几分柔情。
她低头看了眼那碟他细心剔好的鱼肉,犹豫了下,讷讷开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外祖家里寄居过几年?”
倒是提过,她似乎对她这个外祖敬重有加,时常挂在嘴边。
他颔首。
她接道:“原因是我爹那一年调职到四川任缺,蜀地难行,他们便不带我了。”
孟璟默默回想了下,确实也是在那一年,四川生乱,蜀地偏远,这事成了块烫手山芋,内阁临时调楚见濡过去收拾烂摊子,岂料他倒将这件棘手事料理得很是漂亮,先皇钦提了他入京进户部,后又辗转调任礼部尚书以东阁大学士入阁,再一步步高升到如今的次辅之位。
如今赫赫有名的当朝次辅那一年在朝中才算是崭露头角。
现下忆起来,已是恍如隔世了。
他点了下头,示意他知道了,但见她欲言又止,觉出可能还有隐情,于是问道:“是因为身子太差还是?”
她抿唇,缓缓点头,轻声说:“对外头都是这么说的。”
他愣了下。
她接道:“那年父亲去赴任的时候,本是带上了我的,可是途中遇上了流窜的倭寇。”
她忽地住了声,他仔细回想了下,那几年里后军都督府和鞑靼的战役打得很是胶着,战事吃紧,朝中大部分兵力调集到北地,东南一带倭寇趁乱而起,祸害了好几年,后来等宣府战胜北地战事缓和,先帝才慢慢调兵将倭寇之患一举灭除了。
那会儿倭寇虽是趁乱渡海而来并不成气候,但无恶不作,凶名在外,别说寻常百姓,哪怕一般的官宦富庶之家也绝无抵抗之力。
她这般说,他几乎便能想到些什么了,他甚至就这么明白了为何明明她胆子本就忽大忽小,但亲眼见到他杀人时,却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吓得瑟缩作一团,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近乎怪异的平静。
她尚在幼时,想必就已经见过更残忍的场面了吧。
他迟疑了下,缓缓起身,坐到了她身侧。
夜凉风冷,她忽觉身子发寒,艰难地蹭了起来,将自己缩进了他怀里。
他在身后默默地搂着她,胸膛宽厚有力,也有暖意缓缓渗透外袍,渗进她心里。
她沉默了许久,仰头望了一眼那轮圆月,终是开口提起了那桩旧事:“那时流寇作乱,混乱之中我们和爹娘失散了,我哥带着我逃了许久,最后还是被抓到了。”
她如今提起旧事,已不再有当年的恐惧和绝望,只是很平静地道:“倭寇的行事,你应该知道的吧……连小女孩都不肯放过的,大点的十一二岁,小点的七八岁,他们也下得去手。我哥怕我被……我哥这人么,虽然看着不大正经,但脑子还是灵光的,不然也当不了榜眼是不是?”
她提起兄长,倏然笑了笑,轻声接道:“他趁乱想法子带我逃了,但差点被追上抓回去,就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节吧,天寒水冷的,他年纪比我大许多,本可以扔下我自己逃的,但他带我跳了江,说哪怕共死也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
即便是这样,她也神色平静,甚至还淡淡笑开:“江里的鱼是不是比祖母养的鱼大很多啊?那会儿我总觉得我快没命的时候,惊慌失措间摸到了身边有鱼鳞,像是来等着我咽气而后啃食我的身子似的。其实……兴许是鱼,兴许是水草,兴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幻觉罢了。”
“好在恰巧碰上驻军调兵,后来父亲辗转周边总算寻到我们,把我们领了回去。但水太冷了,我那会儿年纪又太小,没经过什么事,被吓着了,一病不起。这一出下来便已耽误了不少时日,朝廷催得急,我又一直不醒,我爹没办法,只好将我送到外祖家里,先行赴任去了。后来外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我个把月,熬白了所有头发,这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我一条小命。”
她仰头笑了笑:“其实那之后我便很怕水的,但何处不是水啊,没办法,强行逼自己克服了不少。外祖当年因为日夜照料我也留下了病根,身子并不大硬朗,却经常在江南湿冷的阴雨天里带着我去看小桥流水,看得久了,后来竟还慢慢喜欢上了江南的烟雨天。”
“再到后来走水路入京,进京之后又天天被我哥耳提面命地逼着改,也算差不多好全了吧。但很奇怪,总还是偶尔会想起当时摸到的鱼鳞,好像还能体会到当时那种触感似的,黏腻又恶心,便还是不敢碰鱼。”
毕竟被倭寇所劫这种事对女儿家的声誉不大好,当年倭寇又凶名在外,哪怕没发生什么,传着传着也便有了什么了。父亲当年没有声张,后来则更不会拿出来说,这桩陈年旧事除了家里人,便再没有人知道。就连外祖家里,舅舅们也都以为她只是单纯受了寒身子又不好无法入蜀这才留了下来,只有外祖一人清楚来龙去脉。
这许多年过后,她今日却这么平静地说起。
方才在马车上还莫名其妙地因为尾骨疼和他的嘲笑这种小事便落了泪的她,眼下却全无泪意。
她没再说话,只是仰头看了一眼当空皓月。
他却忽然想起一事。
他之前只知她怕打雷,但也就是寻常小姑娘怕雷鸣电闪一样而已,也不是真会怕到怎么样,其余大部分时候则狗胆包天,但当日他第一次带她去阳河上见楚去尘时,她却一见栈桥破败,连脚都不大敢迈,他当时还觉得这呆子矫揉造作,如今想来倒算明白了几分,也算是明白了当日楚去尘为何放着城中那么多酒楼不选而偏要选护城河上的画舫。
他当日还觉得这茶痴和他妹子一样神神叨叨,如今才恍然觉出几分背后的苦心来。
纵然你嫁了人,哥还是会像当年一样护着你。
依然会帮你面对你的恐惧。
那日,楚去尘在醒酒之后,在他跟前弯下了清高翰林们自视甚高的腰杆,放低姿态恳请他务必好生照拂他这唯一的嫡亲妹子。他当时许下了承诺,但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自顾自地想着把人晒成鱼干,忽觉自个儿不是个东西,在心里骂了自个儿两句难听话。
她却转头冲他笑开,轻声道:“所以我当初遇到你,虽然你真的是臭名远扬吧,我爹娘也很讨厌你,我娘更是天天一边说着必须要好好侍奉夫君啊一边念叨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要怎么对付那个混账世子爷……”
孟璟脸一点点地黑下去。
她却不觉,径自欢快道:“但我其实还是挺开心的,让我不用进宫不说……”
当日云台之上,他还瞧不起这呆子,觉着这点年纪的小姑娘便只想着爬龙床,对她态度也差到不行。虽然后来相处之下,他觉出当日可能是个误会,多半是出于皇帝之意不得不从,但毕竟那时他并没有把她当回事,早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今日经她这一提起,竟还听出了几分阴差阳错之意来,他的横插一脚,反倒无心插柳帮过她一把。
“吉安千户所的将士救过我和我哥的命。”
她继续道:“世袭军户里,南戚北孟最负盛名。南让我多看了这么多年的月亮,北这个么……也曾是以血肉之躯阻挡过鞑靼铁蹄的铮铮铁骨啊。”
“战乱之中,人如草芥,后来听我哥说,当时和我们一起的那些人,没我俩那么幸运,千户所的官兵找过去时,已一个都不剩了。”
她低低叹息了声:“鞑靼的作风,可半点不比当年的倭寇好啊。”
所以,她才会在进门的第一日,便肯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而后有些逾矩地劝敛秋,说他也未必容易,务必多体谅些,在他和婆母之间多斡旋些,好让母子不至于一步步地生分下去。
他看向她,她又浅浅笑出梨涡。
他见着她这笑容,心底一股涩味缓缓爬起。
刚刚受过这般惊吓的小女孩,尚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在这世间再走一遭,便被迫远离了最亲的家人。
等清醒之后,便已是孤零零地被寄养在旁人家里的客人了。
从此,生恩远,养恩离。
哪怕数年后重回父母膝下,与当年舍命带她离开魔窟的兄长重逢,表面上一切似乎也并无不同。
但其间种种,却已大抵完全不再一样了。
更何况,人多健忘,她的爹娘都未必还能记起数年前这颗未能激起大波澜的小石子。
但亲历过的人,怕是此生都再难以忘怀。
过早地明白复杂的人情间事以至于通透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地步,即便捉弄人也要及时行乐的态度,话里话外对外祖的依恋不舍,以及偶尔提起兄长时那份嫌弃背后的珍重……许许多多细微处的东西,当时只觉是寻常。
如今,却好像突然都有了解释。
凡此种种,皆有因果。
但她却还能整日笑着,每日乐呵呵地同人拌嘴打闹逗趣,惹得旁人气急跳脚,自个儿则乐不可支。
哪怕对连他自己都快放弃了的伤,她也还会一次次地笑着告诉他,都会好的。
他摸了摸她脑袋,连声音都有些哑:“呆子啊,你到底是怎么长成今天这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