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婵猛地将身下的枕头一抽, 冲他兜头砸过去。
孟璟懵在原地。
她居然敢打他???
楚怀婵却压根儿没发觉他已经要动怒了,只是觉得被他这样说太过难堪, 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强行将呜咽声憋了回去。
孟璟手都已经举起来了,楚怀婵忽地抬头看向他,只是眼睛尚且湿漉漉的,一抬头, 便这么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他喉结滚了一转, 默默将手放了回去。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孟璟在这眼神里主动投降:“好好好,我说错话了。”
他自个儿退回去坐下,离她远远的,楚怀婵却还是死死盯着他, 不肯善罢甘休。
他犹豫了下,又把已经被哭湿一半的枕头捡起来拍了拍,重新塞回她身下, 说了声“将就”, 又试探问:“那怎么办?我给你赔罪吧。”
她没出声,他琢磨了会儿,认真问:“你也不说话,那我能怎么办,让你打回来?”
楚怀婵气笑, 这一笑尚未完全收回的眼泪就这么如瀑而下, 比方才的阵势还要夸张上几分, 孟璟看着她犯了难,实在是不知女儿家这种哭哭啼啼的毛病到底该怎么治,他踌躇了下,难得放下面子纡尊降贵一次:“我说真的,你要气不过就打回来吧。”
“孟璟,你要不要这么流氓啊?”楚怀婵顿时又哭又笑。
“……”
行吧,他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他踯躅了会儿,认真道:“我没耍流氓,就是想逗逗你。”
还不如不解释呢。
楚怀婵默默白了他一眼,将他两下推回去坐下,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竟果真将泪意收了回去。
车马入东角门,孟璟试探问:“叫个医婆子来给你看看?”
楚怀婵犹豫了下,听他接道:“我等着就是了。”
您不等还好点呢。
她赶紧摇头,随口瞎扯推拒:“不,我好饿,先吃饭。”
他凝神细看她一眼,还在思虑她话中真假,楚怀婵这会儿却真的想着吃饭了,她晌午的时候为了偷偷摸摸溜出府去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眼下早饿得不行了,偏这傻子还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同她讲他压根儿就没吩咐过侍卫家仆不让她出门,倒显得她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越发好笑。
她想着想着,竟还真伸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
孟璟哽了一下,径直将她抱下了车。
她看了眼已经完全变黯的天色,犹豫了下,问:“是去我那儿么?我特地吩咐了厨房让晚点备呢,这会子大抵还没做。”
“去东池。”他答得简短,答完继续抱着她往东边走。
扶舟这提前回来跑腿的还算尽心,单层画舫早已备就,未设高脚桌,只设了张低几,一旁为她特地铺了榻,孟璟径直将她扔了上去,递了个枕头给她。
楚怀婵犹豫了下,老老实实地接过来垫在身前,好半晌,她看了眼眼前的小几,长长叹了口气:“你也别跪坐了,随意点吧,我都趴着了。”
孟璟笑出声来。
她补道:“反正你也跪不住。”
孟璟懒得搭理她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丫鬟打水进来,他亲自执帕,认真替她擦了遍手,这才自个儿净过手,召人上了菜。
楚怀婵这顿晚饭吃得很是艰辛,这个姿势怎么都不大对,手伸不远,孟璟这人又不喜欢丫鬟替他布菜,伺候的人都很少放进来,连带着她也跟着遭殃,只放了只空碗在面前,孟璟替她夹点什么菜她便可怜兮兮地用她那双猪蹄手往嘴里喂点。
问题是孟璟这人实在不是个手巧的,她手被缠满纱布之后连弯曲都不怎么行,此刻连筷子都不大拿得稳,偏孟璟还故意逗她,给夹的菜都是小块小块的,她拿筷子戳了半天也戳不上来什么,最后一气之下一只手拿了只筷子,左右开弓强行夹了块鸭肉起来往嘴里喂,哪知都快到嘴里了,左手毕竟不大灵活,稍稍偏了一点,到嘴的鸭子瞬间飞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这块煮熟了的鸭子肉长了翅膀顺着地面飞走了,不禁悲从中来,可怜巴巴地看向孟璟。
孟璟正拿了公筷替她夹菜,眼下被她一盯,莫名心虚,手便顿在了原处,不太确定地问:“又要哭了?”
“嗯。”她可怜巴巴地道,“想吃肉。”
孟璟乐笑了,偏今日先是被孟璇那个蠢材一顿好气,这会儿又被这半点不矫揉造作的呆子给逗乐了,心情比之平时实在是好得很,颇有几分不逗到她恼羞成怒便死活不肯罢休的架势来,于是故意板着一张脸道:“吃不着便别吃了,你爹要是看到你这个吃相,怕是要将你撵出家门不认这个女儿了。”
楚怀婵一听这个果然瞬间泄气,将筷子往几上一搁,用同样冷漠的语气还嘴道:“那便不吃了罢。”
她还果真说到做到,半点不再看桌上的珍馐,其实大半都是为她备的淮扬菜,只照顾着孟璟的口味给备了一两道其他小菜,眼下满桌好菜她一口都吃不上,她都快饿到前胸贴后背了,于是越想越气,忿忿地侧头去看窗外的天色。毕竟刚入夜,月色未显,她看了半日也无所获,只可怜巴巴地望着窗下的东池水,肚子里的馋虫顺着活水游到了阳河上,再沿着阳河攀上了岸,到市井中将货郎们挑担卖着的各色小零嘴一一尝了个遍。
脑中餍足之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全当作自个儿已经饱了。
哪知孟璟这混账东西又让再添了两个菜,她刚一转头就见着一碗莹白鸡丝,眼睛都要盯直了,不死心地重新拿起筷子试了试,然而连块鸭子肉的搞不定的半残人士哪能夹得起来细细的鸡丝,她于是彻底放弃,丧气地将筷子扔到一尺开外,惊起“啪嗒”一声响。
孟璟失笑:“你爹要知道你这德性,怕不是要追到宣府来扬家法。”
“我们家没家规。”楚怀婵理直气壮地还嘴。
这下轮到孟璟生奇:“你爹这么迂腐的老文人,居然没有?我还以为得有三千条家规,但凡犯了错便要抄上几十遍。”
楚怀婵“嘁”了声,闷闷不乐地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爹只是重礼数有点古板罢了,古板也不等同于老迂腐啊,你这一天天的,怎么当女婿的?不埋汰老丈人几句就不舒服了是不是?”
孟璟手一顿,“啪”的一声,筷子从中折断。
“……不是吧?孟璟你这人怎么越来越小气了,还说不得了。”
楚怀婵说是这么说,但实在是没底气和这种莽夫硬碰硬,瘪瘪嘴不敢再说话了。
舱内静默了好一阵子,孟璟唤人拿了个垫子往她旁边一铺,他自个儿掀袍坐了下来。楚怀婵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有事?”
孟璟挽袖,执起她面前那只甜白釉缠枝莲碗,替她夹了点鸡丝进来,她眼睛顿时亮了下,又听他道:“老实交代就喂你一口。”
楚怀婵别过脸去:“你审犯人呢,还是这么低端的食物诱敌法。”
他再夹了块麻鸭肉,将碗放了回去,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广袖,漫不经心地道:“真不吃?”
她很有骨气地摇头。
“不吃算了。”他唤人进来撤桌。
楚怀婵眼巴巴地看着快到嘴的鸭肉又长翅膀飞了,深深吸了口气,闷闷地道:“孟璟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我又不是……”
他漫不经心地盯她一眼,然而不怒自威。
她自动咽下后半句话,委屈巴巴地道:“你问吧。”
孟璟颔首让丫鬟把她心心念念的佳肴留下了,淡淡道:“是你让我有怀疑就问的,别反悔啊。”
楚怀婵噘嘴,“哦”了声,好死不活地道:“问吧。”
“你和薛敬仪是旧识?”
来者不善。
楚怀婵头皮一阵发麻,她说这傻子到底怎么回事呢,原是这样,她赶紧摇头以表忠心。
孟璟不大信,手没动,她却已经眼巴巴地盯着她的鸭子肉好一会儿了,见他这样,不耐烦地别开脑袋:“又言而无信。”
她本在气头上,哪知他反而更不爽地道:“说仔细点。”
楚怀婵一阵怒火就要涌上来,一抬头见他森然的神情,瞬间蔫了,乖乖道:“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她说得认真,孟璟抬手,正准备将她心心念念的鸭子肉喂给他,她忽然想起来一事,赶紧补道:“也不是,他现在好像认得我了。”
他默默地把手放了回去。
楚怀婵见到嘴的鸭子飞了第三次,总算是忍不住要暴躁了,但忽地想起来她那晚的确失态,他确实有误会的可能,于是赶紧卖乖老实交代:“真不认识,他和我哥有旧交,以前常来拜访我哥,我那会儿刚进京,自己没什么藏书,经常跑去我哥那儿打秋风,我哥这人又是个惯不正经的,神经兮兮地喜欢在书房会客,我有几次差点撞见,就藏在书架后头偷偷瞟过几眼。”
毕竟这人长得挺好看的不是么?偷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吧。
孟璟没动,她砸吧了下嘴,认真道:“真不认识,没打过照面。”
“那怎么说他现在认得你了?总不会告诉我今日撞见祖母训话才猜出来的吧,他可为你折了一把好琴呢。”
这话听起来怎么酸不溜溜的?
楚怀婵懵了下,道:“不是。我也纳闷儿呢,他刚才管我叫孟夫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认出来的。”
这种事她没必要骗他,再说一听“孟夫人”这三字他还挺高兴,他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答案。
哪知这呆子为了一口鸭子肉,此刻乖顺得不行,连自个儿都给卖了,赶紧继续交代:“再说了,怎么叫为我折了一把好琴?路见不平不行么,你要是撞见了这种事,我不信你会当没看见,你们这种人的秉性不都差不多的么?”
丫鬟刚好端进来一盘橘子,她现在饿到前胸贴后背,见了什么吃的眼睛都放光,边说边伸手去抓橘子:“再说了,我那把江固安琴千金难买,不也在他手里了,勉强算两清了。”
“啪”,刚到手的橘子也飞了。
楚怀婵赶紧摇了两下被打疼的手,边吹气边嘟囔:“诶孟璟,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不给饭吃就算了,连颗橘子都不让尝,你这么抠怎么不见你变成财神爷呢?”
这话也太糙了。
孟璟哽住,几乎都要怀疑他不在的这几天这死丫头又跑哪儿去鬼混了,他懒得还嘴,只是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啊,问你家妹子去啊,死乞白赖跑我这儿赔了好几天笑把我琴给诳走了,一眨眼就转手送人了不说,倒还又记恨上我了,我还想知道到底怎么怎么回事呢。”
行吧,又是那个蠢材。
孟璟将鸭肉夹起来喂到她嘴边。
楚怀婵后知后觉地觉出几分不对劲来,疑惑地看他一眼,缓缓道:“孟璟,我怎么觉得你这不大像在怀疑我给他卖消息。”
“怎么那么像是……醋坛子打翻了呢。”
“啪嗒”。
到嘴的鸭子飞了今晚第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