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人迹罕至的野庙, 狭窄破旧,红绸已经褪色挂满灰尘。
唯一的神像也早就面目模糊,辨认不出是山神还是道君, 只余一双悲悯眼,静静俯视着无意停留的过客。
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水雾将万物轮廓都溶解, 天地无色。
有些故事,的确只能在如此混沌时刻才能说明。
至少江琮是这样。
那些晦暗在心中堆积太久, 他早就失了讲述的兴趣与力气,关于那个开满胭脂花的荒废庭院, 关于那场同眼下十分相同的夏日暴雨。
雨在下, 室内很暗, 这使得那人身上的鲜血与伤口, 都不再触目惊心。
而他提着一把特别的剑, 站在剑的主人面前,剑尖流淌着的,是对方的血。
男子在笑着感叹:“你的手发抖,为什么?你已经刺了三剑, 一剑都没有刺中。”
“还记得我是怎么教的?敌人在前,便没有犹豫的余地!你在做什么?”
“刺啊!”
少年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
闪电划过,霎时映亮周遭,短短一瞬,他看清了男子的身体。
断臂、残眼、以及洇染了半个身躯的暗红。
男子仍旧在质问, 即使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说话更加费力。
“杀了我, 砍下我的右手, 那个人会找上你, 你是我选择的继任者,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
“还站着干什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向最坏的地步?”
纷杂凌乱的雨声中,隐约有一声短促的呜咽。
男子忽然安静,他慢慢地笑起来,狰狞神色褪去,他又成了夏日花园中那个狡黠自由的陌生人。
大多数时候很老成,笑着又十分年轻。
他轻声问:“你哭了?”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不断回荡,这已经是回应。
男子慢慢地说:“人的一生总会有这种时刻——剑在手里,不得不挥斩,即使并不舍得。”
“知道该怎么做吗?”他露出一丝笑,好像回到了往常,那无数个刁难戏耍弟子的情景。
“很简单,只要将不舍也一并斩去。”
“做到这一点,这世上便不会有能难倒你的东西,持剑者永远不需要犹豫,只要不断挥斩,再挥斩。
“优柔寡断,是我这样的下场,你也看到,这并不好看。”
如同印证他所说,雷声轰隆,又一道闪电撕碎苍穹,少年看见,他胸口的血更加深浓了一些。
“带着我的手,等待他来找你,你身上有了同样的毒,她便不会再动手。”
男子温柔地说:“世上只有一个人,和她最看重的女儿有相同病症,她怎么会舍得让你死?”
“除了这柄剑,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动手吧。”
“好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雨停歇之前,少年到底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他杀死了教会自己用剑的人,当那个人彻底闭上眼的时候,世界忽然离他很远。
连带着那些隐瞒快乐的夏日,一同抽离了少年身体,离他远去了,并且无人可说。
他没有接受男子最后的礼物,那柄漂亮的、如同月色凝结而成的剑,被他折断在暴雨中,连带着满腔空荡到绝望的心绪。
持剑者永远不需犹豫,只需挥斩,再挥斩。
那一年他十三,从第一次举起剑到第一次杀掉人,不过才三年。
这不是多复杂的故事,但要把它讲出来,还是有些难。
他原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说,但在这似曾相识的倾盆大雨中,他忽然有了重现它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那句“巧了,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样的暴雨天”——
实在太过动人。
他没见过太多动人之物,那些归属于美好的东西早就远离他的生命。所以如今为这点无声巧合而叹息,实在不能怪他。
她就这样站在这里,怎么能怪他。
少女沉默了很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
她没有点评或是感慨,也没有说一些类似于安慰的话,那些即使动听,也不合时宜。
“十三岁,”终于,她轻声说,“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十三岁。”
青年垂下眼笑了:“这样吗。”
“确实很巧。”他轻声说。
雨还在下,他们的确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交换一些故事。
“我带着刀,离开了塞上,想着去中原或是江南——总之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像父亲生前叮嘱的那样。”
“然后,嗯,之前那个和尚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江琮说:“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泠琅看了他一眼:“你记性真好。”
江琮轻声:“夫人过奖。”
泠琅伸手,接住檐下雨水,任凭冰凉液体从掌心滑过,将某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也一并冲刷了。
她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云为无定,水为善仁,天为广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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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琮平静地注视她,对她知晓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泠琅收回手,叹了口气。
“这是刻在云水刀刀鞘上的三个问题,是我父亲的体悟……对入海刀法的体悟。”
“无定,即来去自由,没有拘束。善仁,是因其利万物而不争。天空浩大苍茫,能容纳前二者,是真正的广博。”
“这些话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像什么禅语佛偈似的……一个刀法绝世,又能有如此境界的刀客,能被世人用侠字相称,也是情理之中。”
“我一路南下的时候,也是想这样做的,用他的云水刀,去践行他的侠道——”
但世事总不会随人愿,尤其对于一个初出茅庐,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孩儿。
她实在是太年轻了,怀揣着绝世名刀,又一身顶尖武功,以为能凭着父亲的训诫安稳活着。
人们好奇地打量,问她从哪儿来,父母可还在,为何孤身至此。
她展现出了这个年纪难以实现的冷静,谨慎恪守,绝不招惹是非,更不贸然出手,那把泛着青幽光华的刀刃,还没得到过出鞘机会。
她那时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像那句充满了无限禅意的话语一样,像那位背负了太多传奇的刀客一样,慈悲,淡泊,从未错杀一人,克制到极处。
他是天下人的英雄,更是她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身上那份淡然,她崇拜于此,并且拼命想效仿。
但这很难。
善意的问询,和恶意的试探,她一开始就能分清。甚至明面上的嘲讽与刁难,要忍下也很容易。
叫人痛苦的,是一些引而不发的恶意。
一对老夫妇,慈眉善目,穿着粗布青衣,看她的眼神充满温柔与怀念。
他们说,他们曾经也有个孙女,如果还活着,也该像你这般大……天杀的哟,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他们还说,这雨还会再下三四天,何必急着上路?不如在此停留歇息,等雨停再离开。
温暖的被褥和干净的清水,以及絮絮叨叨的关怀,很轻易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卸下防备。
十三岁的李泠琅睡着了,破天荒的,梦里没有重现那个热烈如烧的傍晚,她没有推开虚掩着的门,也不再看到一具熟悉的身体安静在躺着。
她很久没睡得那么好,以至于转醒时,一时没分清眼前是不是另一个噩梦。
双手被缚着,身体没有衣物遮蔽,四肢酸软得使不上一丝力气。慈眉善目的老人依旧慈眉善目,说的话却全然不同了。
二人站在她面前,那柄在她手中还未出过鞘的刀,被他们掂着,一下一下地晃。
“小丫头,这把刀哪儿来的?”
“嘻嘻,老身当年吃了李如海的亏,这把刀就算化成灰,也能认得。没想到隐居在此,还能再碰见。”
“他是你什么人?说!”
女孩儿眩晕着,颤抖着,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
鞭子抽到身上,巴掌也不断落下,她如同被吓破了胆,无法讲述成句话语。只偶尔在口中重复:“云水……刀法……”
“这是被吓傻了了?倒是不急,这个样子能跑到哪儿去。”
“呵呵,慢慢磨,我就不信撬不开她的嘴。”
这样的审讯持续了两个昼夜,在几度濒死又苏醒之后,她隐约听见窗外的雨声。
他们没有说错,这场雨果然会下很久。
暴雨时刻能掩盖很多东西,比如她逐渐清醒的双眼,比如几乎要断开的绳索。比如她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到昏昏欲睡的看守者面前。
雨天实在是太暗淡了,她高高抬起的、持着瓷片的双手,都没能被投下一道影子。
这是一场没什么看头的战斗,毫无技巧,毫无套路,所有的只有野兽般的搏斗和挣扎。
她用瓷片,不断扎入对方的血肉,也用口齿咬掉了耳朵和手指之类,当那柄刀重新回到她手中时,也只是不带章法地去挥砍。
那慈善的眉眼被寸寸斩碎,农舍的主人已经再不能称之为人,更像一团没有生命的肉泥,或是尘土。
女孩提着她的刀,赤身走入雨中,雨水冲刷过她满是血痕与伤口的身躯,也将那行字洗得更为清晰分明。
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云也好,刀也好,那是别人的体悟,是别人的侠道。她无需踏入同一条河流,前方是无尽旷野,她应该找寻自己的路途。
是刀者的女儿又如何,云水刀在她的手里,该如何挥斩,何时挥斩,全凭她自己的意愿。
那行字被自那时起便被掩盖,她不需要前人的感慨,来限定自己的人生。
她在雨中站了很久。
而这铺天盖地的雨声,也将回响在余生每一个想要出刀的时刻。
“你知道我把他们砍成了什么样?直接用来包饺子也是可以的,若我父亲看到,一定会叹息三天。”
“这形容有些特别,我今后看到饺子定然会想起。”
“嘁,你还用吃饺子?每天喝喝茶就能活着了罢。”
他们对话的语气轻快平常,而雨也要下尽了。
光亮从云缝透露出来,空气中有种沉甸甸的湿润,满世界都有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借着雨后第一缕光,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眼神在交错后微微停顿,却没有立即分开。
风清新而舒缓,草木在安静生长,万物都是崭新的姿态。
凝视着彼此的面容,谁都没有说话,但谁都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用一场急雨的时间,交换了本以为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心事。
怎么会这样?但它理应是这样,没人能说清楚缘由。
泠琅别过脸,她对满地湿润说:“该走了。”
身后的人低声回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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