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北莽太后驾崩。
葬礼隆重盛大,太后身后倍极哀荣,北莽国内统属的各个部族的重要人物,皇室宗亲、朝中大臣纷纷前往中京吊唁。
连西凉、中原天朝闻讯也派出使节,前往北莽,表示哀悼和慰问。
然而葬礼当中却发生一件意外,中原天朝使臣不知何故,惹怒了北莽狼主,被狼狈驱逐出境。
北莽史书如此记载:言谈间,南使妄议太后功过,帝忽怒,呵斥之,以大不敬罪逐之。后,义师南下讨伐。
风云突变,是年九月初,北莽大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南下。
大战前夕,八月底。中京宰相府举行了战前最重要的一次军事动员大会。
北莽军中的重要人物几乎悉数到场。
宰相答里、南院大王也律乞达,南院枢密使也律珍,长生军统帅萧拓,长生军少帅萧赤里,奚部大王都宁,失韦部大王阿莽古,渤海军统帅鲁行德、西面招讨使韩继昌,燕京留守也律莫哥,草原各部的族长及将领,南面边境各州的节度使,汉军指挥使,各部族将军、副将、偏将、司马,以及枢密院的相关官吏共二百多人,济济一堂。
会议由宰相答里主持。
答里先请出一道圣旨宣读,圣旨的内容,无非是强调本次南征如何师出有名,列举了南朝之前数次妄图侵占燕山南面、太行山北面数州的野心,痛斥中原对北莽各部习俗的蔑视,太后葬礼上的大不敬言辞,凡此种种,天人共愤。
与其说是一道圣旨,不如说是一篇檄文。
宰相宣读得抑扬顿挫,慷慨壮烈,堂下众人渐渐变得神情激愤。
答里跟着又取出另一道圣旨,圣旨云:任命萧拓为统军使,总领全军。
燕京留守也律莫哥任中路都部署,领长生军三千、本部八部兵马十万,奚部兵马两万,渤海军两万,汉军两万,直取河北路。
南院大王为东面都部署,领本部八部兵马五万,失韦军三万,直取河北东路。
南院枢密使为西面都部署,领本部八部兵马三万,草原各部兵马一万,直取河东路。
三路兵马,务必精诚协作,奋勇向前。
念到名字的诸部大王、族长、众将轰然应诺。
宰相念罢,放下圣旨,微微一笑道:“诸位,大军开拔后,陛下将亲临燕京坐镇,静候各位捷报。”
众人听闻皇帝御驾亲征,个个精神大振。有人欢呼道:“皇帝陛下万岁!”
有人狂喊:“北莽战无不胜!”
也有人窃窃自喜:“中原花花世界,财帛美女众多,正好大大掳掠一番。”
答里见众人战意高涨,目的达到,便退后几步站在一旁。
统军使萧拓大步上前,朗声道:“各位大王、族长、众将官,现在本人宣读皇帝陛下的密旨。”
他身材不高,但自带一种神威凛凛的气势。长生军是皇帝陛下的亲卫军,由皇室亲贵子弟以及本部族千挑万选的军中猛士组成,绝对忠于皇帝,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号称“天下第一军”。
而统帅萧拓,亦号称北莽第一名将。
萧拓站在场中,全场即刻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注视到他身上。
萧拓道:“本次南征,以中路军、东路军为主攻,西路军为牵制,陛下领七千长生军及六万大军作为后备和机动。”
他展开密旨,大声诵读,各路军兵力兵种分配,将领任命,进军时间,进军路线,攻击目标,粮道后勤安排,一一具备。
密旨的内容,乃是经过皇帝、宰相、萧拓以及北院南院几个机要大臣一两个月来反复计议拟定。
萧拓鹰目灼灼,最后说道:“诸位,此战的战略目的,是吸引南朝军队主力与我方在大河北面展开决战,通过三四场大战,歼灭其骑兵大部,以及禁军中最精锐的几个军,使其丧失反击的力量。我军从容占据河北路、河北东路大部分区域以及河东路部分区域,建立以后继续南下的压倒性优势。都明白了吗?”
众人高喊:“明白了!”
萧拓又道:“此战行军贵在神速,如风如火,以歼敌为主,攻城为次,能诱使对方大军出战更佳。来人呐,拿酒来!”
大堂两侧的兵士听令,迅速取来两百多袋烈酒,一一分发下去。
环顾一周,萧拓沉声道:“我北莽国天命所归,势必一统天下。祝南征完满成功!干了!”举起酒囊,张开大口,咕噜咕噜一倾而尽。
大漠和草原的各部饮酒一向豪烈,众人毫不谦让,将一皮囊的酒喝得干干净净。
散会后,渤海军统帅鲁行德率部下日夜兼程,赶回大军驻地,又召集麾下各将官在中军大营如此这般部署了一番,约定两日后渤海全军随中路大军出征。
各人领命后分头行事,单单留下行军司马王逊密谈。
王逊亦参与了宰相府的军事会议,此人头脑清醒,善于谋断,办事又周密,深得鲁行德信赖。
鲁行德在自己心腹面前毫不掩饰,劈头就问:“此次南征,你觉得胜算如何?”
王逊微笑道:“大帅想听真话假话?”
鲁行德说道:“真话怎样?假话怎样?”
王逊道:“假话么,大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三十万雄兵挥师南下,马到功成,胜算在握。”
鲁行德道:“真话呢?”
王逊收了笑容,正色道:“北莽与中原皆属当世大国,两国都号称拥兵百万,以往两国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征战,谁都不希望战事旷日持久。中原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虽然兵马不及北莽精锐,但人民坚忍,绝对不甘心轻易屈服。”
鲁行德沉吟道:“燕京周边十数州,汉人居多,对北莽朝廷也比较顺从啊。”
王逊道:“燕京的情况不同,百姓归化已久,认同感较强。而河北、河东、京东几路百姓数十年来,深受北莽侵扰之苦,势必奋起反抗。我大军取胜易,立足难。如中原方面层层设伏,节节抵抗,战事拖延,便会对我方不利。”
鲁行德心里越是考量,越是觉得王逊所说有理。他抬头,盯着营帐顶部,缓缓说道:“南征势在必行,北莽本部族精兵尽出,咱们附于翼尾,身不由己,应该怎么办?”
王逊道:“大帅,仗当然要打。不过咱们渤海军向来不受倚重,不会充当前锋、攻坚此类角色。咱们装装样子,不强出头,不硬拼,保存实力。同时严明军纪,禁止掳掠百姓、残杀降卒,避免遭到强烈反抗。如战事顺利就好办,战事不顺利则收兵旁观。”
鲁行德点头道:“很好,很好,今日这番话,到此为止,不得传入第三个人耳内。”
谷尫/span王逊躬身听令:“属下明白!”
王逊回到自己的营帐,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卷,提笔蘸墨,将日前军事会议的种种部署计划尽数抄写下来,他记心甚好,所有细节无一遗漏,羊皮卷上,蝇头小篆写得密密麻麻。
不多时写完,卷好,拿了根细绳捆住,小心放进怀里藏好。
那王逊,原来是中原天朝皇帝的亲信密探,十七卫丁组的鹰卫。
十七卫人员精干,总数不过三百多人,又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组,每组又按职责分为刺探情报的鹰卫、监察官员的暗卫,刺杀保护的羽卫,联络通讯的骑卫四种。
十七卫丁组,主要负责西凉和北莽的情报收集、要员刺杀、官员策反等等。
渤海是北莽属国,但文化习俗与中原相近,王逊虽然是渤海人,却自幼在中原长大,深受中原文化影响,他加入十七卫后,在北莽潜伏已有八九年。
在王逊心中,怀里那份情报,比自己的性命紧要千倍万倍。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北莽大军进入河北河东之前,将情报送回中原。
然渤海军驻地与中原相距遥远,消息不畅通,中间又必须经过诸多州镇、关卡,越过燕山、长城。
飞鸽传书变数太大,传递的信息又有限,通过商旅马队传递比较稳妥,可惜速度太慢。
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最快捷也最危险的办法:亲自护送情报,穿过层层防线,赶回中原。
只要抵达北面边境的重镇定州,便大功告成,定州设有一个十七卫的固定联络点。定州的通判孟大人正是自己的上司,十七卫丁组鹰卫的头目。
王逊当机立断,他高声唤来营账外手下的一名兵士,吩咐道:“叫队长别勒不台前来见我。”
草原各部牧民自幼擅长骑射,天生便属于优秀的骑兵。渤海军重金招募了数百人,组成一营,下设队长若干,那别勒不台便是其中一名队长,与王逊情逾兄弟,有着过命的交情。
不多时,一名雄赳赳的大汉步入账内,声如铜钟,大声道:“好兄弟,是不是有好酒好肉招呼?”
王逊道:“酒肉管够,不过眼下有件大事需要兄弟帮忙。”
别勒不台道:“高山上的积雪,不如兄弟的情义深厚,咱们草原人,为兄弟流血流汗,绝对不皱眉头。”
王逊道:“除了别勒不台,哪个勇士能一巴掌怕死饿狼?哪个勇士可以一箭射穿鹰眼?草原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渤海军中,哪个不服?哪个敢比?有了困难,王逊只能依靠我的兄弟别勒不台。”
两人相视大笑。
别勒不台道:“王逊兄弟的智睿,如同北海一样深广。别勒不台只有一股牛力蛮力,大事面前,听王逊兄弟拿主意。”
王逊低声道:“你觉得北莽人待咱们如何?”
别勒不台道:“北莽人对于草原各部一向是横征暴敛,抢夺我们的牛羊马匹,征用我们的勇士为他打仗。嘿嘿,北莽国军队中,北莽人属于第一等,奚部、失韦部属于第二等,渤海人、草原人属于第三等,汉人属于第四等,论功行赏,北莽人永远排在我们前头,出力流血的事情,却只管找我们承担,封爵赏赐,那基本没有我们的份。其实草原各部早就心寒了。”
王逊道:“兄弟所言极是。现下北莽大军准备南下中原,我思前想后,准备逃奔中原,脱离北莽。你可否愿意同行,随我一起南下?”
别勒不台喜道:“我们旺古部,一直在阴山脚下放牧,跟中原商人打过交道,中原人良善,不比北莽人凶残,兄弟此举,甚合我的心意。”
王逊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身,你叫上几个亲近的,一同出发,路上好有照应,南下面临重重封锁,北莽人未必会轻易放过咱们。”
别勒不台道:“不用担心,我听族中的老人讲过,从阴山南麓,有一条秘密道路,通过一条小径,越过长城断隘,翻过群山,可以直通河北。咱们向西走,再南下,绕过整个燕京防线。”
王逊摇头道:“兄弟,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北莽南征兵力部署的重要情报,必须马上送到中原汉人手中,绕道阴山,路程太远,时间赶不及了。我有一个计划,需要几个胆大心细的帮手,你去找人,其他的事情我来安排。”
别勒不台对于王逊的智计深信不疑。于是自行出账,寻找营中另外三个兄弟特穆尔、哈丹、呼斗乞。那三人与他同属一个部族,彼此生死相依多年。
小半个时辰,四人齐齐到位。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信任的眼光,王逊心中感动,说道:“各位好兄弟,北莽大军即将南下,为免中原生灵涂炭,我王逊决定,不再为北莽人效力,将此次情报带回中原,好叫他们加强防备,抵抗北莽。不知各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特穆尔、哈丹、呼斗乞几个互相望望,齐声道:“我等不愿再受北莽人鸟气啦,一切听王逊兄弟的。”
王逊喜道:“很好,那咱们几个一起南归,投奔中原天朝。”
别勒不台道:“此去中原千里迢迢,,危险重重,不知王逊兄弟有什么好办法?”
王逊道:“我这里早就伪造了一份堪合文书,说是北院枢密院某某官员即将到燕京赴任,你们作为我的护卫,走驿道,大摇大摆南下。”
别勒不台大喜道:“好计策!此去燕京,路上驿站共有十几处,提供饮食车马等便利,我们随时可以补充装备,随时可以换马,北莽人做梦也想不到。”
文书早已经准备好,此时胡乱填上个名字,盖上伪造的印章,不仔细查验,根本分辨不出。
伪造文书印鉴本来就是十七卫的拿手好戏,往来敌国、传递情报,事先务必做好大量的后备应急措施。
王逊等人披挂整齐,刀箭干粮备足,策马出营,假称奉大帅令前往各营巡查,头也不回,远远离开渤海军大营驻地,沿着大道南下。
第二日,大帅鲁行德醒来,欲召集众将议事,发现行军司马王逊缺席。遍寻大营踪影全无,把守辕门的兵士来报,昨日司马偕同数骑匆匆出营,至今未返。
鲁行德结合昨日两人一番对话,想了想,惊出一身冷汗。
那王逊虽然出身渤海部,但自小在中原长大,近十年才返回渤海效命,如果他受了中原人蛊惑,做了中原人的暗探,大事不妙。
绝密军情泄露,非同小可,一旦皇帝陛下、宰相、统军使怪罪下来,渤海军吃不了兜着走。
鲁行德紧急招来斥候的头领,前锋营的副指挥白朗,说道:“昨日行军司马王逊无故失踪,不知去向,你速速派人,将他寻回。他如若从命,不需为难,他如若不从,将他拿下!留意,这件事做的隐秘些,不要大肆宣扬。”
白朗咪咪眼,只说一句:“请问大帅,此人要死要活?”
白朗精于追踪、侦查、刺探,行事心狠手辣,兼之眼角处生有一块白班,军中人称:白狼,忌之如狼,畏之如虎。
鲁行德喝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白狼阴笑道:“属下明白了,大帅担心此人有意叛逃。我带几个得力的手下马上去追,请大帅从亲兵营调拨一百精骑给我,人要不怕死的,马要跑得快的。他已经离开一日一夜,估摸走了几百里啦,没有快马很难追上。”
鲁行德道:“好,都依你。”
他匆匆写了一纸军令,盖上帅印,又取了一支令箭,一并交与白朗,说道:“有了这些,亲兵营听你调度,沿途兵马也会与你方便和配合,快快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