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雨生百谷,清净明洁。
谷雨那日的清晨,京城外十里亭,沥沥细雨中,两男两女正在送别客人。
两名男子分别是秦虎、徐淮南,两名女子分别是林枫晚、甘三娘。他们要送别的,乃是甘三娘的义兄,扶桑人藤原左太郎。
藤原左太郎阔别故土、流落中原已有八年,思乡心切,又见义妹终身有靠,心事落定,再无牵挂,决意前往泉州出海,远渡大洋,返回扶桑。
辞别在即,几人俱有礼物相赠。
秦虎赠送一把断金切玉的短刀以及纹银五百两,徐淮南送了一套《农工辑要》,内有农田、水利、种植、桑蚕各业的详尽说明以及制茶、制陶、制瓷、车船打造等工艺简介。
甘三娘送的乃是一件珍藏的前朝古物,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与一般的四弦琵琶不同,此物音域广阔,音色清脆明亮。
前人曾有诗曰:五弦弹,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赵璧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调。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
藤原道:“义妹,你这把琵琶得来不易,太过贵重,还是留在身边吧。”
甘三娘摇头道:“我有铁琵琶和义兄留下的七弦古琴足够,琵琶送你,见物如见我面。”
藤原解下腰间一柄长刀,双手恭恭敬敬捧与秦虎,说道:“秦大人义薄云天,救我兄妹性命,又赠我宝刀路资,藤原左太郎感激不尽。此刀乃藤原家传,名曰:长纲宗造,大人务必收下,不要推辞。”
他自扶桑到中原,身边携带两把名刀,一把是常用的妖童斩,一把便是长纲宗造。
秦虎微笑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此刀名字好生奇特,其中有什么典故吗?”
藤原道:“依我国惯例,名刀一般用制刀工匠的名字命名,长纲宗造乃扶桑制刀宗师,故此得名。”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秦虎,说道:“此册名叫《扶桑刀法流派图考》,是藤原亲手绘制,里面有扶桑国八大刀流的招式要义,一并送给大人。”
秦虎这段时间正在精研刀法,当下大喜,称谢不已。
藤原转向徐淮南,徐淮南郑重地点点头,伸出双手,两人紧紧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前是藤原在一直呵护采薇,今后这个担子轮到徐淮南去承担了。
想到从此天各一方,或许永不再见,又想起八年来相依为命,彼此扶持的种种往事,甘三娘拉住藤原的衣袖,泪水涔涔而下。
藤原为她拭去眼泪,向众人深深鞠躬,沉声道:“秦兄、徐兄、林楼主,以后采薇妹子就拜托各位了,藤原无以为报,只有满心的感激,满心的祝福,望各位珍重。”
秦、徐、林三人齐声道:“藤原兄珍重。”
藤原哈哈一笑,跨上马背,一抽马鞭,纵马疾驰,在春雨中渐去渐远。
甘三娘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视线慢慢模糊。徐淮南搂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秦
虎和林枫晚肩并肩,牵着手,目送藤原离去,直至消失在官道尽头。
四人在细雨中站立良久,正准备上马回城。官道远远的来了一大堆人马,前后各有数十骑,中间是一辆大车。人马走近,原来是一队披挂整齐、威风凛凛的骑兵,护着一辆华丽无比的辇车。
当先一骑乃是一名年青公子,头戴玉冠,身披皮甲,腰悬长剑,顾盼生风,神采奕奕。
徐淮南低声道:“大人,那位是荣亲王的世子。”
秦虎道:“哦?劳动世子阁下亲自护送,车中不知是什么要紧人物?”
徐淮南道:“肯定不是王爷,王爷出门不惯坐车。想来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四人退到一旁,待马队和辇车通过。
辇车来到秦虎等人身边,车内有人忽道:“停车!”
秦虎心中咯噔一声,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感应到那种熟悉的气息,登时明白车里面的贵人是谁了。
车窗拉开,露出一只白玉般的纤纤素手,素手轻轻一挥,车内之人说道:“秦虎,你上车来。”
秦虎拉着林枫晚,两人一齐登上辇车。徐淮南与甘三娘见事情突然,不便询问,便牵了马,跟在马队后面。
那辇车极大,里面空间阔绰,丝毫不觉得拥挤。车内有一名女道士正在盘膝打坐。
女道士约莫三十许岁,姿容俏丽,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出尘气质。
林枫晚一向自负貌美,但与那女道士一比,亦觉得有所不如。
秦虎笑着行礼道:“师姐你好!”
林枫晚方才领悟,原来那女道士便是万民敬仰的国师,鼎鼎大名的圣教教主。
秦虎又道:“师姐,这是我的妻子林枫晚。”
林枫晚依照江湖上的规矩,抱拳一礼,说道:“林枫晚拜见国师。”
女道士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气啦。我在世上的亲人很少,小师弟算是一个,你可以跟他一样喊我师姐。”
国师笑容极为温和,令人如沐春风,说话语调又带着一种迷人的魔力,林枫晚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国师道:“黯然销魂楼数代经营,根基深厚,最近名头好响,你能守成开拓,殊为不易。世人轻视我们女子的居多,那咱们女子更要争气,作出一番不输男子的事业来。”
林枫晚本来就是说话漂亮、办事漂亮的人物,见国师说得豪气,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我自信必将黯然销魂楼发扬光大,不堕林家的名声。但和师姐一比,又觉得惭愧。师姐掌管圣教,约束天下各大门派,何等的魄力和胸襟,林枫晚佩服无比。”
国师格格娇笑,指着秦虎道:“管束好我这个小师弟,可不比管束天下各大门派来得容易呢。”
林枫晚听国师调笑,脸一红,随即恢复正常,说道:“他一向听师姐的话,师姐既然回京,就拜托师姐多加教导好啦。”
国师对林枫晚甚为欣赏,既才貌双全,又有胆有识,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小师弟的贤内助。
她望向秦虎,说道:“一路上世子阁下跟我讲了,你最近锋芒毕露,大出风头,娶了美人,升任御林军统制,打压古剑会,击败西凉军中高手,现在京城内外,朝廷上下,人人晓得你秦虎的大号。”
秦虎摸摸脑袋,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正好想躲一段时间清闲呢。”
国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记得就好。嗯,好像你的连山真气,有些小成了。你近来还练了那些功夫?”
秦虎道:“最近这段时间在研究沧浪刀法。”
国师道:“沧浪刀法,狄青鳞?江湖上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剑有法度,刀无定势,正适合你天马行空的性子。你腰上挂的什么刀?”
秦虎解下长纲宗造,递与国师,国师略一拔刀,一道耀目的白光激射而出。
国师赞道:“好刀!”秦虎趁机将此刀的来历说了。
国师将刀还给秦虎,说道:“扶桑的刀法我见过,不讲套路花巧,招式简单实用,极重气势身法,决胜往往在三两招之间,我觉得不错,你就好好练吧。”
秦虎应道:“是。”
国师道:“你处身京师,身份也和以前不同了,记得我跟你说过,你越往上走,面对的阻力越大,面对的矛盾越复杂,所做的选择越艰难。你可能会改变你的初衷,也有可能放弃你当初的坚持。小师弟呀,你会不会变,想不想变?”
秦虎正色道:“为国为民,秦虎此心不变!”
国师悠悠道:“哪天你觉得自己无力改变现状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秦虎和林枫晚对视一眼,从妻子的眼中,他看到了无尽的深情和满满的鼓励。
林枫晚伸过手来,和秦虎右手相握,秦虎道:“纵使只有秦虎一人,也当尽微薄之力,无怨无悔。”
国师道:“很好,希望今后的你一如今日的你。最近你和康王殿下打过交道吗?”
秦虎道:“不曾见面。殿下公务繁忙,正在锐意变革,还顾不上我这个小人物。但康王妃前些日子和张宿先生一起来过。”
谷娹/span国师道:“按辈分来说,杜青萝算是你的师侄。她自幼体弱,不宜习武,所以我传授的只是一些养生之道。同在京城,如果方便的话,你们可以多多亲近。”
秦虎笑道:“康王府我可不敢常去,免得被人误会我趋炎附势,视同康王一党。”
国师道:“哈哈,康王党,康王身边的党羽很多吗?”
秦虎道:“康王年轻有为,朝中看好他的大臣不在少数。”
他的语气平淡,但国师却听出其中的未尽之意,一双妙目注视着他,说道:“怎么?你担心康王会变成第二个信王?”
秦虎缓缓说道:“信王英华内敛,康王锐意进取,两者都是好的。两位殿下其实各有各的长处。只要出于公心,不为满足私欲,我觉得信王也好,康王也罢,不需要刻意依附哪一个。”
国师道:“你心志坚定,我也就放心了。”
秦虎想起与张宿的谈话,问道:“师姐真的有心凭借圣教之力,去改变天下大势吗?”
国师反问:“你觉得如何?”
秦虎道:“师姐眼光长远,谋局广大,常人难及。”
国师道:“道心如一,没有世俗世外之分。当今大争之世,正需要一番气象更新。所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是也。”
秦虎道:“师姐是天上的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便附于翼尾,做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好了。”
国师格格娇笑道:“哎呦,小师弟成了家,嘴巴越发的变甜啦。”
辇车通过城门,进入京城。国师吩咐辇车停住,让秦虎、林枫晚先行下车。
国师道:“我要到宫里给皇后和皇妃们讲道,咱们就此别过,有什么事情你们就来太一道场,或者找张宿和月儿转告也行。”
秦虎道:“有空一定向师姐请教的。”
雨已停,辇车马队继续向皇宫方向进发。林枫晚轻声道:“师姐很了不起,我平生所见人物,无人可及她的胸怀和气量。”
秦虎道:“圣教这些前辈,都属于惊才绝艳的人才,为魔时,则称霸江湖,为圣时,则搅动天下大局,可叹可敬。”
林枫晚道:“人人皆知君无伤武功天下第一,君无伤退隐后,师姐接任教主,老虎,你觉得师姐的武功算不算当今天下第一?”
秦虎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林枫晚道:“有时她眼光往我这边一扫,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一般,心中有种无力抵抗的威压。之前圣教的傀儡师,都没有这样强大的气场。”
秦虎心想:国师的阴阳二气登峰造极,世上恐怕难觅对手了。
秦虎回身说道:“徐兄,甘姑娘,趁着春日美好,咱们在街市上逛一逛,散散心怎么样?”
徐淮南、甘三娘齐声称好。
四人牵马前行,尽捡些闲话笑话说说,倒也十分惬意。聊了一阵,甘三娘脸上的愁容稍敛,心情渐渐平复。
逛了一会,见前面一个小茶馆围个水泄不通,人头涌涌好不热闹。四人大奇,一大早茶馆生意如此火爆,实属罕见。
徐淮南道:“我进去瞧瞧。”拉着甘三娘钻进人堆,秦虎和林枫晚则牵马在外边等候。
原来茶馆里一个讲书人正在眉飞色舞讲述《京城奇闻录》,那人颇有头脑,讲的正是最近天朝和西凉的高手比武。
那人并无亲眼目睹,但凭着讲书的经验技巧,发挥想象,添油加醋,将比武细节描绘得神乎其神,一众茶客、闲汉、路人、商贩一边听,一边叫好。
徐淮南听讲书人将西凉军中高手个个说得如何凶神恶煞,如妖魔鬼怪,又将天朝高手吹得如何武功绝顶,如天上神仙,人人的服饰打扮、动作语气,武功招式,讲的是天花乱坠。微微一笑,对甘三娘说道:“这位先生,口才了得,赚钱倒有一套。”
那讲书人道:“诸位,从前咱们京城传说有十大高手,分别是米横野的棍、白圭的剑、林枫晚的花、曲中柳的阵、兴国寺的佛吼、夏侯的枪、柯庆之的账本、桑木佬的骨头、甘三娘的琵琶、徐淮南的妙手。像米大人,夏侯大人,古剑会的白先生,黯然销魂楼的林公子,兴国寺的大师,大名鼎鼎,大家伙有目共睹,不消多说。其余的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必其中也有滥竽充数之辈。什么徐淮南、甘三娘,既没有做下什么惊人事迹,也没有听闻有什么惊人技艺,还有鱼蛇帮的桑木佬,前些日子据说还被人当街打伤。咱们天朝人才辈出,高手无数,这京城里的十大高手,恐怕也要来个重新排名啦。”
下面几个闲汉闻言叫道:“对,对,重新排名,公平竞争。”
有人笑道:“不如叫这些高手捉对厮杀,谁的拳脚厉害,谁就算十大高手。”
三名大汉挤开人群,跳到场中,其中一人捉住讲书人的衣襟,狠狠地掌了一嘴巴,喝道:“你这厮,竟敢编排我鱼蛇帮的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这巴掌扇得讲书人眼冒金星,口中只叫道“小的胡言乱语,好汉饶命”。
那几名鱼蛇帮的帮众不由分说,一边咒骂,一边拳打脚踢,竟是要将人往死里打的架势。
茶馆里的看客,慑于鱼蛇帮淫威,个个敢怒不敢言,胆小的已经准备后退开溜。
徐淮南上前几步,一把扯住左边一人的腰带,内力一发,忽的一声,那人哇哇怪叫,腾云驾雾一般从众人头顶飞过,跌落街心。
他出手极快,鱼蛇帮的人猝不及防,通通愣住。
徐淮南兜头一拳,正中中间那人口鼻,跟着一脚踹出,踢在剩下一人的腹部,两人一个捂住脸孔,一人抱住肚子,滚倒在地,呻吟不已。
徐淮南扶起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讲书人,转过身,面向一帮看客,朗声道:“徐淮南在此,谁敢不服!”
甘三娘上前,抽出铁琵琶的一根铁弦,嗤嗤两声,点中地上那两名鱼蛇帮帮众的穴道,那两人白眼一翻,一声不吭昏厥过去。
甘三娘沉声道:“我乃甘三娘是也,哪个要欺凌弱小,作奸犯科,先问问我的铁琵琶。”
众人尖叫惊叹:“花间公子徐淮南!”
“啊呀,那个瘦瘦的女子原来是甘三娘!”
“啧啧,十大高手,果然不同凡响。”
“鱼蛇帮今日倒了大霉,碰上硬点子了。”
有眼尖的往外张望,惊喜地大叫:“外面是黯然销魂楼的林枫晚!”
“快来看啊,京城第一美男子来啦!”
十几个闲汉、五六个半老徐娘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年轻媳妇,拼命往前面挤去,准备围住林枫晚看个究竟。
那些人只记得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头,慌乱中都忘了林枫晚的女子身份早就昭告天下。
林枫晚今日穿一身男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风度优雅,见众人发力追来,拉了秦虎上马就走。
幸好这种场合他不是第一次碰到,应付惯了的,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徐淮南、甘三娘见群情汹涌,不可收拾,便展开轻功,掠过人群,汇合秦、林二人,跳上马背,落荒而逃。
四人跑了一阵,摆脱了追兵,勒住马伏在鞍上吃吃而笑。
秦虎道:“嘿嘿,还是我家阿晚有魅力,国师只怕也没有这个待遇。”
徐淮南莞尔,甘三娘掩嘴暗笑。
徐淮南道:“街上人杂,走不得了,秦大人有什么提议?”
秦虎道:“林楼主乃京城侠少翘楚,听楼主吩咐。”
林枫晚甜甜一笑,说道:“宝镜湖杨柳吐新,繁花似锦,我们不如去湖上泛舟赏玩好了。”
众人齐齐应诺,四个意气风发的年青人,四匹健硕有力的骏马,沿着长街,不紧不慢向宝镜湖进发。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