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朱标也没走多久, 可也许是外面的世界太混乱离奇,酆都鬼城过于阴森无度,重新回到家中, 他倍感久违。
马秀英的小池塘, 书房前的竹林, 老朱同志养的盆栽, 帅府房顶上的瓦片, 回廊里的木雕柱子,就连随便哪个地方的瓦罐,都像第一次见般新鲜。
鸡飞狗跳收拾一阵, 已经是傍晚。朱标没叫人帮忙, 亲自去库房拿了一些肉骨, 在自己的小院中支了口锅, 拽了些干草生火,开始炖煮。
六出白趴在火旁,热到吐舌头也不肯挪开,直勾勾地盯着主人看。它的眼睛里映出跳跃的火苗, 灵动而活泼。
夏日夜空呈现出美丽的墨蓝色, 越远的地方蓝色越浅, 清清淡淡如同水墨画,山的剪影与天色汇合,加上带轮廓的黑, 增添了许多层次感, 月亮慢慢出来, 高悬其上。
偶有木柴的噼啪声响起,水沸起后咕嘟嘟冒泡,香气顺着雾袅袅而上, 草丛里几只虫子低低地叫着,嗡嗡嗡——频率规则悠长,朱标慢慢地静下心来,沉浸在闲适的氛围里,忘记了时间。
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打破了宁静。
橘非闯了进来,四条腿各跑各的,险些没用脸着地,带着一身乱毛,急刹后恰好停在一人一狗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
六出白汪汪两声,同样表示疑惑。
“朱静镜逮住我好一顿搓!”橘非喘气道,“搓圆搓扁还不满意,竟然还想让我和她捡球玩,这明明是狗该干的事!老板,不是我说,你得好好管管……”
说了一半,它却不接住,话题一变,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问道:“锅里是什么,好香啊。”
“肉。”朱标转动锅中勺子,舀起一勺乳白色的汤。
“颜色还挺漂亮,是鱼汤吗?”
“差不多,水里的。”
“老板老板,给我来点吃呗。”
“这东西你吃了不好。”朱标把汤放进碗里,又加了几块肉,推到六出白鼻子底下,摸摸它的脑袋,笑道,“好狗好狗,小白,快吃。”
“别呀——”橘非急了,“啥东西我不能吃?我已经成精了,没有猫舌头的!辣的冷的热的都喜欢!让我尝尝味道也行呀!”
“这是从黑蛟身上割下来的肉。”朱标不为所动,“取自心脏一带,是大补之物,六出白从小在帅府长大,吸纳的人气虽多,妖气却不足,给它补正好,你吃会出事的。”
“黑,黑蛟的肉!”橘非诧异道,“老板,你把它给,那话怎么说来着,你把它切开了,肢解了?论斤称过了?”
“我托人把它运到库房里了,只拆开了一小部分,剩下的明日送到镇妖处,暂且保管住,等到整顿好酆都,就将其放入锁龙井。”
“哦……”
橘非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假装自己懂了,跳上朱标的膝盖,卧下来才觉出不对:“等等,酆都,还要回酆都?”
“一个城做战利品,你不要?”
“要要要!可是九尾狐狸呢?她们还在酆都住下?”
“红娘出了一口气,打算回涂山去。她的狐狸们跟她一起走。”
橘非这下放心了,不仅放心,还升起了极大的兴趣:“那敢情好。我们金华猫妖,不是我吹,就是比涂山九尾狐要强,别看她们在上古时候名气大,那是从前啦,提当年勇的,都是现在不行的,对吧老板?”
朱标没理会这无聊的问题,冷酷无情地捏住橘非的后脖颈,把它捉住放在地上,找了个食盒出来,将汤分成两部分装进去,起身就走:“你要是饿了,自己去厨房找
六出白想跟上,也被他制止:“好好吃,吃完了睡一觉,不舒服再来找我。”
“汪汪。”六出白不舍地回去。
他的忙碌已经结束,帅府的其他人可是还没有睡下。若是从空中看去,院落与院落之间,房子与房子之中,全是移动的亮点,星星点点好似光的小河。
不少的侍女提着灯笼走在石板路上,手里拿有热水、毛巾、饭食等物,也有些男仆,抬着装有战利品的箱子匆匆前往内库,因为朱标带回来的蛟龙尸体独占了一个较近的大库房,他们需走远些安置东西。
到正厅位置时,十几个文人打扮的谋士小声交谈着,腋下夹着文书和奏报,有序进入朱元璋的办公室,从窗纸中去,似乎还有些人早就到了,影子是坐下的,屋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朱标站在一颗柳树下,远远瞧了几眼,在里头看到了刘伯温和李善长,他们各拿着一张纸,时不时点点上面的图案,不知在争论些什么,间或停下来问问别人的意见。
而这两位既然到了,老朱同志肯定也不会缺席的,估计又要通宵。
还是再走快点吧。
朱标转身,恰看见一个远远走来的人。他身材高大,身披甲胄,腰佩宝剑,大步向前,精神焕发,目不斜视,走到哪里,哪里的行人就纷纷避让,弯腰拱手喊一句大都督。
是朱文正,他也来参加这个会议。
这里是帅府,无有外敌,更无内患,虽说老朱同志没有称王称帝,规矩不严,可他穿成这个样子,无异于带刀上殿,是何居心?难道仅仅为了展示威严?
“堂哥。”
“是你?”朱文正停了下来,狐疑地看着朱标,“这么晚怎么还不睡?你是不是想进那里头去?”
他指了指正厅。
“不是,我只是找母亲去罢了。”
“嗯。”朱文正满意地哼了一声,“那里头可是正商讨军务呢,也就是如何处置陈友谅残部的问题,你去了恐怕是听不懂的。”
朱标笑了笑,没说什么。
“手里拿的什么?”朱文正道,他这时才看见朱标的食盒。
“炖了一些汤。”
“送给婶婶的?”
“是。”
一听他承认了,朱文正的表情立刻有些不屑:“你怎么净做一些妇人做的事情,苟且在厨房灶火里,难成大器,难当大业!”
“堂哥这意思,是说我该进去旁听吗?我与堂哥不同,帅府的每个地方都能去的,进去了,倒是也没人敢阻拦。”朱标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堂哥这么替我着想,父亲知道了想必也会很高兴。”
朱文正的脸青了一阵。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朱标说的是事实,回他的话是从他自己的内容里摘出来的,根本没错。
突然,他想到了洪都之战,什么思考也没有,脱口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在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你……”
朱元璋警告过他的事情,他竟然还敢在朱标面前提出来,明显是不把他当回事。
不过事实也很好分析,朱标——他毕竟是个小孩子,起码外表如此,为了锻炼武功,修习功法,久不出门,空闲时间还要跟随宋濂李善长等学习治国之道,没在军队里历练过。他干成的几件大事,比如组建镇妖处,在洪都和鄱阳湖战役中出力,都是特殊情况,不可公之于众,也不好拿出来说道,故而在朱文正眼里,朱标一无是处,且白吃白喝,不过投了个好胎,就能踩在他头上。
考虑到他的功勋,也考虑到他确实是长辈,朱标从没说过什么,他脾气确实
许是不咸不淡的两句话,总能戳中朱文正的痛点。
正打算把事情敷衍过去,一只手搭在了朱标肩上,把他往后一揽,朱标就靠在来人身上。
“标儿,怎么站在这儿不动,吃过饭了吗?”
二话不说,沐英把朱标举起来,做了个标准的举高高,他臂力惊人,手臂伸直,毫不费力就让朱标顶了一头的柳树叶子。
随后他才和朱文正打招呼:“见过大都督。”
朱文正也瞧不起沐英,但由于沐英已经开始跟着几位将领征战,在军中有了些建树,对他的态度总要比朱标好上不少。甚至,他对沐英还有些隐秘的好感和认同感,因为他们都不是朱元璋的亲生儿子,朱文正认为自己可以将他拉拢过来。
“来得太迟。”他最终还是选择刁难。
“有些事给耽搁了。”沐英道,“上将军吩咐我取几个地图。”
“哼。”扯出徐达这面大旗来,朱文正没了办法,冷哼一声,他眼里简直没有朱标这个人,直接大步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沐英才放下朱标,露出真实的笑容,和刚才逢场作戏的样子全然不同,说道:“他又干什么了?”
“哥。”朱标喊了一句。
他这个字说出来,也和刚才喊堂哥的感觉完全不同,真心实意。
“哥,你这么问,是说他对别人也这样?”
“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已经惹了不少人。表面上大家奉承他,其实暗地里都非常不满。”沐英道,“总之,标儿,你别受他的气,真有事就告诉义父。”
“好了,我得赶紧去。”沐英一揉朱标的头,急匆匆离开。
朱标连一句道别也没来得及说,就看着他走了,不过时日方长,也不愁下次的机会。
终于到了马秀英的小院。
这里本该是有人守着的,院门,小路,都应该站着婢女,烛台上也该有灯,可是现在却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朱标四下望了一圈,只在很远的院外小柴房那里瞧见了李鲤。李鲤正抱着一小捆柴火,抬头也看到了朱标,躬身行礼后指了指院子,张嘴用口型表达几个字。
老爷在里面。
朱标皱起眉毛,老朱同志在里头为什么要挥退旁人?这两者还有关系?他知道自己亲爹什么性格,那边还有会要开,这边不可能白日淫宣,啊不,现在是晚上了。
他决定偷偷地探头看看。
只见屋外头的台阶上坐着朱元璋。他两只手搭在腿上,唉声叹气的,脸色很难看,嚷嚷道:“妹子,妹子,你让咱进去,标儿那是自己要去的,咱也拦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