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儿子?”朱元璋问道。
徐达也好奇, 扯着脖子从老朱身后看了一眼。
两个士兵正压着一个人,把他压的跪在地上。这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浓眉大眼, 长得不高不壮, 满脸的黑烟, 上头两行泪痕极为明显。这么被控制着,他倒也不反抗,好像已经心如死灰。
常遇春见这里人多,于是挤过来, 瞪大眼睛道:“看什么呢,让我也看看。”
徐达笑着解释道:“这是大汉的太子, 陈友谅的儿子, 叫陈善, 被我们给俘虏了。”
“太子?”常遇春又看了陈善几眼,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突然后脑勺被猛地一拍, 往前一栽,差点趴下,扭头就要发火,“谁动我!”
“多大的人了,这样没个正形,去忙你的事, 不要给咱在这里添乱。”
愤怒的火焰立刻被扑灭, 常遇春老实拱手说了一句属下遵命, 随后屁颠颠溜了。
踱了几步,朱元璋站在陈友谅的尸体面前,他来的时候, 陈善还抱着陈友谅在哭,是他的亲兵强行将两人分开的。
“天德啊,咱心心念念的大敌,就这么败给咱了。”他缓缓蹲下,仔细端详陈友谅的表情——眼睛闭上了,嘴角向下扯,没有泪,似乎憋着一腔怒火,死了也抹消不掉,除此以外看不出别的。
“大哥,这是好事。”徐达道,“乍一想虽草率了些,可是打仗嘛,谁还能死得轰轰烈烈。哪怕陈友谅是病死的,那也很正常。”
“好事……确实是好事。”很快他就站起来,俯视着陈友谅,神情捉摸不透,开口道,“你给他安排块好墓地,置办个好棺材埋了吧。先埋在此处,等咱把武昌打下来,再迁墓过去。”
“是。”
“张定边和陈理追到了吗?”
徐达摇摇头:“他们跑得太早太快,后方战场又那么乱,估计是追不上了。”
“那就不追了。”朱元璋摆摆手,“他们两个逃回去,虽然有些麻烦,但未必不是好事儿,内部乱了可比外部乱了可怕。”
“那可真是一员悍将。”徐达感慨一声,随后又道,“我虽然没见他袭击大哥的场面,不过想想也定然是勇猛异常的。”
“不错。可咱们也有常遇春,军中不是都说他领兵十万就可征战天下么。”朱元璋有了笑意,“咱看他以后的功劳呐,也不会差。”
“说到常遇春。他娶的那个老婆有个弟弟,很是骁勇善战,他在我这里提过很多次了,我也去看过,是个好苗子。”
“哦?叫啥?”
“蓝玉。”徐达道,“名字文邹邹的,实际上是个大老粗。”
“年轻吗?”
“年轻。”
“和咱的标儿比起来呢?”
“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比标儿大一些的。”徐达道,“毕竟他已经开始跟着打仗,年龄小也有个限度。”
“行,你替咱多注意着些。”朱元璋拍拍徐达的肩膀,拍完以后没把手放下来,就那么搭着,继续道,“把他给标儿留着,过段时间让他们见见面。”
“我明白了。”
徐达很好,汤和也很好,常遇春、邓愈、赵德胜等等都是好将军,但毕竟是跟着朱元璋起来的,已经不年轻了,而且该有的功劳都有了,该当的官都当了。
朱标身边该有新的武将,而且需是年轻的精锐,这样才好培植他自己的势力,同时也为整个朱家团队培育新兴人才。
老朱同志思虑重、看得远,已经着手替儿子准备起来。
万顷鄱阳湖,风
即使低头看去,水中还飘着尸体与木板等类残骸,也不妨碍一些小鱼小虾在浅处游来游去。
朱元璋与徐达一前一后站在甲板上,两人感受着迎面夏风,不约而同的,都松了口开战以来就提着的气。以少胜多,还是这么大的决战,赢了也难免疲惫。
“大哥,那个邪修抓到没有?标儿什么时候回来?”
“周先生去追了。”朱元璋道,“不过咱看呐,和那个陈理、张定边一样,估计没结果。打起来容易,抓住可是难。狡兔尚有三窟。”
“至于标儿……”他琢磨道,“看东风来的架势,标儿那边肯定没有问题,就是咱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花多久才能回来,到这里还是到应天,全没消息。”
“要是直接到应天,那大哥你……”
老朱同志想到家中贤妻,浑身一激灵,连声道:“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咱妹子知道轻重,咱打了这么难的仗,风尘满面地回去,她还能怪咱不成?”
“那得看标儿了。”徐达道,“要我说,大哥,你赶紧给他准备身好衣服换上,看着没吃苦,嫂子肯定就高兴了。”
“有理……咱去叫张子明准备。”
两人有的没的扯了一些,准备下船,临走时朱元璋指着陈善道:“把他带下去关起来,要是死了,咱问你们的罪。”
谁知一直死人一样的,半点声也不吭的陈善突然说话了:“张将军带着我的弟弟回武昌,整顿兵马,会东山再起。”
“哦?”朱元璋停下脚步,徐达也在他身后立住。
“我资质平庸难当大任,可是我的弟弟陈理,他从幼时就与军中将领关系亲密,为人爽朗大方,活泼机智,张将军带他回去,辅佐他登基,日后……”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转而问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爹是一下子死的?”
陈善愣住,回答道:“不,父皇中箭后尚有气息。”
“他和你交代什么了没有?”
“父皇说他……说他不甘心。他要我赶快走,还对高大人讲,要他别忘了自己的目标,做事要从一而终。”
“高大人,高百龄?”
这不是秘密,所以陈善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走,没逃掉?”
陈善沉默许久,期间几次想说话,都咽了回去,嘴唇动着,吐不出半个字。
朱元璋很有耐心,就这么等着。
“……我不愿意走。”陈善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嗓子眼里卡了石头,艰涩沙哑,“父皇从未对我如此温和,他死时握着我的手,我就再也迈不出去一步。更何况,我若是回去了,占着太子的名分,陈理他就……”
“他死的时候没提到你那什么弟弟,你还不明白意思?”
“……意思?”
“陈友谅是个英雄,咱和他斗了这么久,咱知道。他是傻了,对你不满意,还让你当太子?”
“因为我是长子,所以父皇才——”陈善说不下去了,他转而问道,“朱元帅的意思是,我让张将军带着我弟弟逃走,是个错误?”
“错误不错误,咱还不清楚,要打过了才知道。但你误会了你爹,以为你爹更喜欢你弟弟,这是个明显的错。”
说完这句话,朱元璋就大步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徐达看着陈善,摇了摇头,吩咐士卒们妥帖善后,接着也走了。
船上一下子空旷许多,陈善被人拉着拖走,只余下陈友谅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原地,等待着敌人将他收敛。
徐达说得对,谁又能死得轰轰烈烈呢?
在那一瞬间,不管是什么死法,都只是呼吸一停,脑袋一歪,再也醒不过来罢了。
———
帅府的门口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红红火火,白色的烟雾中,不少人忙来忙去,这几挂炮仗,既是为了驱除邪气,也是庆贺胜利。
整个应天府都知道元帅打了胜仗,今天要归家,格外的喜庆,在这样的日子里,往日拉着脸巡逻的捕快也愉快起来,偶尔遇上什么人争吵打架,简单教训几句就将事情盖过去。
城门大开,为的是迎接大军归来,百姓们扶老携幼,提壶带浆,等在长街两侧,店铺前的青石台阶,桥旁的墩子,就连树上也有人,熙熙攘攘挤在一起,争着要看这场热闹。
秦淮河水声潺潺,申海、乌品、宁万三兄弟从水中冒出,目不转睛地抬头看天,感受这一刻空中升起的庞大人气,默默吸纳河中水泽清气,眯着眼睛惬意地在闹市里修行。
自从那件事过后,就在原地呆了十天半个月的黄修竹和竹知节,突然一齐低头看着脚下,而后相视良久,发觉地脉的龙气又强了几分,与应天府的联系也是越来越深,两方气运勾连,生生不息,相互轮转,竟是已浑然天成。
“看来是今日回来。”
“嗯——”竹知节应了一声,“去不去?”
“去,为何不去?”黄修竹道,“让公子多个印象也好哇,这就走!快走!”
朱标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骑在马上,跟在朱元璋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大军进城,多余的军队都在城外,进来的这一部分多是将领与精锐,护卫在老朱同志身边,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极为严肃端庄。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喜悦,所以即使杀伐之气颇重,也依然能够完美地融入环境之中。
一路上,他看到镇妖处毕恭毕敬的诸位道长,看到泡在城中小河里的鲤鱼、乌龟和泥鳅,看到竹子与黄鼠狼,看到欢呼的人群……
最后到了帅府,他看见马秀英,看见朱樉、朱棡、朱棣、朱橚和朱静镜这几个小萝卜头,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一见朱字旗帜,就躁动起来。
朱元璋突然扭回头,朝朱标挤了挤眼睛,朱标策马上前,他道:“标儿,你用你那眼睛替咱看看,你娘生气没有?”
朱标道:“没有啊,挺好的,怎么了,爹,你做什么错事了?”
朱元璋吹胡子瞪眼:“咱能犯错?扯淡!咱还不是怕你的事被你娘知道了,她一担心,骂的可不是你!”
话刚说完,听闻一阵犬吠,六出白离弦箭一般飞奔而来,踩着马鞍,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快要掉下来似的,亲热地跳进朱标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