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秋野的眼睛里带着灼人的温度, 重重地抓着手里的酒杯,指节都捏得发白了。肖暑把杯子放下来, 两人的目光相撞,所有的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刻传达到了彼此的心底, 无需再多说什么。
肖暑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他也坐下来。付秋野没有动, 主座上的付文庚开口了。
刚才肖暑提了离婚,他脸上也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嘴角依然是带着笑的, 甚至称得上温和地看着他们两,道:“婚约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你们感情这么好,现在又有了孩子, 挑个时候去特管局再把证领回来就是。你当年跟老四结婚的时候, 他低调得很,我们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正式的婚宴, 这次我想正正式式办一场,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完,对面的夏漪都听笑了, 颇有兴致地把头发撩到肩后,撑着下巴看向肖暑。
付文庚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离婚了没关系,孩子都有了,只要再把证扯回来、让孩子跟付家的姓, 你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我们依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肖暑的目光轻轻扫过桌对面的几人,肖凌云不爽地皱着眉,付秋明低头望着桌面,付晓婉在安静地吃甜点。
他冲付文庚笑了笑,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跟野哥还有些感情问题没解决,这回还是慢慢来的比较好,所以暂时就不考虑复婚了。”
付文庚脸上的笑意没有变淡,显然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
身边的付秋野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在桌下与他十指相扣,举起了自己手中被冷落了半天的红酒杯。
进了包厢后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他开口喊了一声“爸”。
肖暑有些吃惊,心脏收紧,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付秋野的脸。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桌下的手轻轻揉着他的手心,语气甚至说得上温和。
“大哥,二哥,二嫂,三姐,”他把桌上的人挨个叫了一遍,“我好像很多年没有来吃过家宴了,大概是四年?五年?……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模糊了,只记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琐碎,特别是跟大哥的。”
付秋明嘴边没有笑,他的右手还拿着勺子,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肖暑最近孕期反应越来越严重,我本来不想他来,他怕我处理不好,硬是要跟过来,”付秋野微微低头,笑着看了肖暑一眼,“他刚才说想慢慢来,但其实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复婚,毕竟不能让孩子出生时没有法律承认的身份。”
肖暑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浓,他的心开始不安地跳动,在桌下用力地扯了两下他的手,想让他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付秋野紧紧地握着他,好似全然不懂他的暗示,短暂地停顿后又接上了之前的话。
“因为之前离婚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复婚我们想私底下悄悄的复,慢慢公开,让肖暑的粉丝有一个心理缓冲的过程,所以婚礼的宴席就不麻烦您。”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今天特地来赶回来参加家宴,便是想趁着大家都在把这件事情简单地说一下,”他的视线从付晓婉开始移动,最后落在了父亲的身上,喉咙里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却越来越沉。
“我将放弃我作为付家第八代主支成员的一切权益和福利,放弃遗产继承,放弃医疗准入,放弃保密等级,放弃DNA冷冻,放弃家谱,放弃法律特护,放弃第二身份码,放弃墓地里预留的那一块土,最终只保留‘付’这个姓氏,正式从付家脱离出来。”
话音落地,包括肖暑在内,桌上的所有人都震惊地愣住了。
夏漪作为局外人,最先反应过来,声音严厉地低声呵斥了一句:“你说什么疯话!”
她旁边的付
付秋星的旁边,大哥付秋明面无表情,五官仿佛凝成了一张没有生命的面具,深不见底的瞳孔直盯着付秋野,睫毛在轻轻颤动,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捏成了拳头。
付文庚脸上所有的笑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说话,连肖暑都惊得睁大了眼。付家的身份远远不只是一个身份,在这样的家族里面,“付”字就好像他们的第二个DNA、第二个身份验证码,将会跟他们从生绑定到死,牵扯着他们所有的社交关系、医疗福利、经济往来,大到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小到在便利店里刷卡买东西,全部都伴随着他们身份码的输出和记录,一旦决定要放弃,等同于要将他在这个社会上留下的所有情报信息抹空,前面几十年的人生一夜之间成为空白,能剩下来的只有自己的记忆。
付秋野十八岁那年脱离家族,那也只是跟父亲之间博弈之后的口头协议,付文庚从来没有在家族内公开过,也没有真正剥离他的身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他折腾,不再介入他的生活和事业。但如果他真的要彻底离开家族,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么多年,只有在一种可能性下才会剥夺一个付家人的身份,那就是——恶劣犯罪。
付秋野也许是这个家族里的第一个反叛者。十一年前是这样,十一年后依然如此。
“四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打破沉默的是付秋明,他的声音全是哑的,神色几乎算得上失态。
付秋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再开口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又接上了之前的话题,把信息补充得更完整:“明天我跟律师签订放弃协议,不会要求付家做出任何的解释和赔偿。生活在外面这些年,我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东西,唯一只有一家华虹。在跟肖肖结婚之前,我去做过财产公证,那时候华虹还只是不起眼的小公司,中间的升值和扩张全部都算夫妻共同财产,身份清除之后,华虹会归在肖暑的名下,其余一些与付家相关的财产、身份资料和部分专利一类的,都会归还给付家,我什么都不留下。”
话说到此,付秋野的神色也慢慢凝了下去,他又认真地把每一位家人都打量了一遍,嘴角扯出了非常复杂的微笑,把手中的红酒举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谢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爸,对不起,我自罚这一杯。”
肖暑猛地回过神,伸手想要去挡付秋野的酒杯,付秋野桌下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仰头把杯子里面的红酒一饮而尽。
肖暑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你……”
付秋野把酒杯倒过来,里面一滴都没剩。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
付文庚扶着桌子,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小儿子,没有了那些伪装在外的情绪和笑容之后,他终于流露出一个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该有的老态和疲惫,法令纹深深地蔓延到下垂的嘴角,摁着桌面的手在发抖。
肖暑也站了起来,拉住付秋野的手臂,整个身体都紧张地绷紧。对面的肖父冲他微微摇头,悄悄做了稍安勿躁的手势。
“付秋野,”这个代表了付家的绝对权力的男人声音沙哑,慢慢念了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像是要把他认真地品一遍,“你是在报复我吗?”
肖暑担心地看着付秋野,他一整天都在激烈的孕期反应里面,猛地灌了整杯酒进去,
“我从来没想过报复,爸,不管我有没有脱离付家,这一声称呼永远都不会变。”付秋野的声音已经很轻,听起来有些虚弱,“我前段时间意外觉醒了,身体成型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进入了觉醒期,把所有的血肉全部撕裂再重新长过……”
后面的话说得突兀又奇怪,但餐桌上也没有人开口提问。付文庚的拳头一直在发抖,他伸出一只手指着付秋野,喉结上下滚动,半响都没有再说出话,然后突然一晃,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整个身体极不自然地抖动,瞳孔往上翻出,嘴角涌出了白沫,人已经重新跌进了椅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