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昆仑山脉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一艘飞舟破开迷雾,飞跃万里冰封的山脉,带着晨曦的雾气和滚滚白汽,往远处飞去。
风辞站在飞舟的甲板上,颇为新奇地探着脑袋往下看。
这飞舟其实就是改良后的渡船,船身内部中空,分为三层,还有一块甲板平台。甲板上视野开阔,外头有一层透明轻薄的琉璃罩,将整个船身和甲板包裹起来,有避风效用。
这玩意,可不是风辞当年传下的那点机关术能出来的。
事实上,当年风辞被天道选中救世前,也不过是一名普通修真弟子。那时候世间还没有这么多修真人士,面对魔族侵袭,凡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天道为了阻止灭世之灾选择了他,传给他无上道法,赐予他不死之身,还给他灌入了许多超越那个时代的知识。
比如巫医蛊术,比如各类符咒阵法,再比如……偃甲机关术。
猛地被灌入这么多能力,与揠苗助长没有区别,这里头的很多术法,风辞其实并没有十分融汇贯通。而那时战事紧急,也没有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比如偃甲机关术,对风辞而言的最大用途,就是制造出了可以不被灵力感应到的机关陷阱,以及传讯的初代飞鸢。
至于用其制造便于生活的用品,是当年风辞从来没有想过的。
其实不止万法阁,包括六门乃至整个修真界,都早已今非昔比。
每每想到这些,风辞内心都颇为感慨。
——凡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果真是不可小觑。
.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风辞回头,一名只有半人高的男童走到他面前。
男童模样清秀可爱,眼睛很大,身穿一件棕褐色短衫,正仰着脑袋看向风辞。
风辞眨了眨眼:“你……”
这飞舟上,怎么会有小孩子?
没等他问出来,男童双手抬起,平举胸前,直接从胸口抽出一把细长仙剑。
风辞:“……”
风辞:“???”
男童将仙剑递到风辞面前。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男童身上并无生人气息,双眼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呆滞。
不是活人。
一双手从旁侧伸出,接过了男童手中的仙剑。
来者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接了剑,摸了摸男童的脑袋,笑着道:“去吧。”
男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无论是行走和动作都与常人无异。
风辞望着那男童的背影,身边的青年说话了:“是偃甲人,尉迟阁主前不久刚送来的,做得很像真人吧?可惜功能还不完善,只能用来储存和运输物品。”
他一上来就自来熟似的与风辞说了一堆话,说话时眸光发亮,瞧着活力满满。
可风辞根本不认识他。
风辞问:“你是……”
“我叫林长安,我们见过的,在灵雾山。”青年朝他眨了下眼,笑道,“当时还是我扶你上飞舟的呢,不过你那会儿晕过去了,多半不记得我。”
风辞的确不记得。
那时候天色太晚,他肉身又失血过多,裴千越离开后他就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阆风城。
风辞道:“抱歉。”
“没事。”林长安为人爽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那时候伤得那么重,真能把我记住才奇怪。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从偃甲人那里拿到的仙剑递过来。
他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连忙道:“你别误会!我师尊清虚长老是门内铸剑师,掌管铸剑阁,所以派内弟子需要打造配剑时几乎都是我负责,没有别的意思!”
风辞:“噗。”
这孩子倒是与他在阆风城遇到的其他弟子都不同,可爱多了。
“我没误会。”风辞接过仙剑,“多谢林师兄。”
林长安耳根都红了,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不过,风辞倒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他:“林师兄一直在跟着谢师兄调查仙门之祸?”
林长安:“没错,怎么了?”
风辞:“那昨晚谢师兄带弟子去救援无涯谷时,你也在场?”
“当然在。”一提这事,林长安忽然苦下了脸,“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就想留在师门跟师尊学铸剑。可没办法,上次派内大比不小心把排名打高了,被他们抓来协助谢师兄调查这事。早知道我就假装早点输了。”
风辞:“……”
学风严谨的阆风城,竟然能出这样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真是件稀罕事。
风辞轻咳一声,又问:“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都好好的,就谢师兄受了伤?”
“还不是因为无涯谷开了封山大阵。”
林长安叹气:“真不知道无涯谷是想向我们求助,还是想害我们。那封山大阵一开,山中迷雾重重,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进去就走散了。谢师兄多半是运气不好,所有人都在山里到处乱闯,只有他撞见了凶手。”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
风辞垂下眼眸。
无涯谷为求自保开启迷阵,倒是说得过去。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谢无寒遭遇了敌人?
“对了,你一会儿到了无涯谷也要多加小心。”林长安提醒道,“一定要跟紧师兄弟们,要是不小心走散,可能就出不来了。”
风辞好奇:“那封山大阵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林长安道,“封山大阵开启之后,整座山谷都会变成迷阵,其中还会出现无数传送法阵,一碰到就不知道会被传送到哪里。昨天师兄弟们就是这么走散的。”
风辞刚想说这阵法听着有点耳熟,便听林长安道:“听说无涯谷开山祖师以前师从凌霄门,这封山大阵就是从凌霄门学来的。那可是千秋祖师传下来的东西,能不厉害么?”
风辞:“……”
想起来了,这是他以前对付魔族发明的迷阵,难怪听着这么熟悉。
林长安叹气:“也不知道城主为何偏要带上你,无涯谷现在凶多吉少,你一个孩子跟过去,多危险啊。”
孩子。
风辞眼尾抽搐一下。
“不过你能被城主看上,一定有过人的才能。”林长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道,“咱们城主掌管阆风城近百年,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去他门下,可他从未收过任何弟子。你才入门多久,就被他从外门提上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信。”
风辞默然。
这事说出去谁敢信呢,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千秋祖师一世英名,阔别三千年回归故土,天天被自家小宠物呼来喝去地欺负不说,现在还沦为了他的小徒弟。
这谁敢信?
他家小黑真的很会玩。
风辞一时无言,林长安看着他,也没说话。
少年生得灵动可爱,纤瘦的身形很容易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此刻他双手抱剑,微微低头,显得无辜又乖巧。
林长安心跳莫名有些加快,靠过来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身后又响起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参见城主!”林长安连忙跪地行礼。
裴千越走过来,声音冰冷:“快到了,还不去准备?”
林长安应了声“是”,顿时什么心思全都抛到脑后,忙不迭跑了。
风辞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性格很活泼,做事很咸鱼,但在怕裴千越这件事上,整个阆风城弟子都如出一辙。
而且……
故意走路出声来吓唬别人,真不知该说他幼稚还是无聊。
但风辞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裴千越走近时,乖乖抱剑行礼:“见过城主。”
裴千越:“你叫我什么?”
风辞磨了下牙:“……师尊。”
这两个字喊出来风辞都觉得头皮发麻,可裴千越似乎非常喜欢,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辞发誓他从裴千越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笑意消失得很快,裴千越上前一步,走到风辞身侧,与他并肩。
飞舟已经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今正在云层上方飞行。他们头顶是蔚蓝如洗的天空,脚下是连绵雪白的云层,晨曦的阳光从远处升起,洒下一片浅金。
风辞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裴千越此人,好像从来与阳光扯不上关系。他总是活在一片黑暗里,孤寂,冰冷,仿佛包了层坚硬无比的外壳,透不进一点光亮。
可现在,他迎着初升的阳光静静伫立,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柔和,也更加鲜活。
裴千越:“你看什么?”
风辞理直气壮:“看你啊。”
裴千越:“看我什么?”
风辞:“城主大人生得这么好看,多少人都求而不得,难道还不让人看看么?”
“你觉得我好看?”
“那是自然。”风辞道,“城主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倒是风辞的心里话。
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崽子,修成人形也比其他精怪好看。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
风辞也没在意,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无涯谷此行凶险,你要小心。”
裴千越:“为何这么说?”
“只是感觉。”风辞道,“那凶手的实力我们见识过,他有能力在榕树根下的秘境中杀人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封山大阵困住,而且,还让谢无寒看见他,并活着逃了出来。”
裴千越:“天玄宗不也从他手下逃了出来?”
“可据我所知,天玄宗弟子没有任何人见过那凶手,体貌、身形,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风辞顿了顿,又道,“总之,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猜测,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刚刚醒过来,其实不该冒险跑这一趟。你若不放心派内那些弟子,我自己去也……”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风辞是真的不太会撒谎隐藏自己,虽说裴千越在榕树根下见识过他的能力,但那时他其实也有隐藏。此时他这话一说出来,又暴露出不少信息。
回想在裴千越昏迷之前,风辞和裴
再继续这样和裴千越呆两天,恐怕不需要萧却,他自己就能把身份暴露得干干净净。
风辞无奈。
但裴千越好像并未把这放在心上,而是问:“你是在担心我?”
风辞:“……”
他在说正事,这人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
果然,裴千越下一句话就是:“说话,乖徒儿,你是在担心为师么?”
风辞人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辞总觉得他这次醒来之后,似乎心情一直很不错,就连折腾风辞的时候,都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兴致盎然。
比如让他彻夜读书,比如逼他叫师尊。
当然,这并不会让风辞感觉到开心。
只是暂时不想和他计较罢了。
风辞咬牙微笑:“是,弟子很担心师尊。”
裴千越满意了。
“不必担心。”
飞舟开始徐徐下降,透过云层,可以看见弧度,可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笑意:“无涯谷,我非来不可,毕竟……”
“有人想要我来。”
.
无涯谷地处一片绵延山岭之中,少有人烟,地势险峻。而如今封山大阵开启,山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就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风辞随裴千越率先落了地,他们身后,一道道剑光亮起,林长安带着一众阆风城弟子走出来。
林长安道:“城主,这里是封山大阵的外围,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进入了。”
裴千越一抬手,脚边几片落叶被灵力托浮起来。
那落叶在虚空中幻化成四条小蛇,裹着淡淡的灵力光芒,轻飘飘往前飞去。
“分做四队跟上去,它会带你们去封山大阵的出口。”裴千越淡淡吩咐,“在出口布下剑阵,我要那凶手有来无回。”
林长安应了声“是”,又问:“那您……”
裴千越道:“爱徒与本座进谷救人。”
风辞:“……”
又换了个称呼是吧?
裴千越压根没打算过问他的意见,直接抬步朝前走去。
风辞有气没处撒,只能跟上去。
这封山大阵的关窍在于,它用瘴气迷雾将山路彼此拦断,又在其中放置了九九八十一道传送光门。光门之间任意连接,还会不定时发生改变,身处其中,难以辨别方向。
当年,风辞用这法阵困了魔族大军足足三天。
裴千越脚步未停,带着风辞走进树林,很快来到了第一处光门前。
眼看他就要走进去,风辞抬手拦住,笑了:“师尊,这法阵一旦走错一步,我们就会被传送到任意地方,而且整个阵法都会发生改变,你确定是这个门吗?”
裴千越平静道:“不会有错。”
说完,径直走了进去。
片刻后,二人从另一道光门里走出来。
封山大阵的解法便是如此,在九九八十一道传送光门中,只有九道是生门。穿过这九道生门,便是破了法阵。
裴千越停下脚步,稍稍朝风辞的方向偏了下头。
他分明面无表情,可风辞偏偏从这个小动作里读出了几分得意的意味。
……小黑,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
风辞自然知道这法阵该怎么解,故意没插手,是想看看裴千
现在看来,还真是学了不少。
.
知晓解法,封山大阵在他们面前犹若无物。不多时,两人已来到最后一道传送光门前。
风辞忽然拉住裴千越:“你等等……”
裴千越问:“怎么?”
“没怎么,但是……”风辞四下看了看,皱眉,“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好像太……安静了。”
这树林中静得没有半分声响,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不止如此。
如果那凶手真的还被困在这封山大阵里,为什么他们进山这么久,一点响动也没听见。
“你当真很担心我?”裴千越忽然又问他。
风辞觉得他在说废话:“我要是不担心你,干嘛一直跟着你?”
裴千越:“为何?”
风辞却不回答。
自然是因为裴千越是他的小黑蛇,是他阔别三千年后,在这世上唯一的故人。若说先前他还对裴千越怀有戒心,那么在这小黑蛇意识不清那几日,他已经在无形中将其划入了自己人的范围。
只要裴千越不站在他的对立面,他就愿意护他到底。
可这些,风辞现在还没法向他解释。
裴千越轻轻笑了下。
笑音低沉。
随后,他转身,踏进了那道光门。
“喂,你——”风辞刚想叫他,脸色却忽然一凝。
方才还平静如水的光门,在裴千越进入后,开始猛地震颤起来。光门内暗紫色的光芒倏然大涨,灵力旋流汹涌盘旋,直至最后,消散于虚空之中。
这道不是生门。
.
风辞快步穿行在黑暗的林间。
裴千越方才走到的最后一道门不是生门,可在他走进之前,就连风辞都没有看出异常。这只有一个解释,生门被人动了手脚。
能做到这些的,只有阵法的启动者。
他的预感没有错。
无涯谷,果真有问题。
林间闪过一道剑光,暗紫色的光门应声而碎。风辞收剑入鞘,面沉如水。
方才光门消失时,连带着这山谷中所有传送光门全都重启了一遍,要想再次破解法阵,只能想办法回到法阵外围,从头开始走九道生门。
但风辞这会儿没这么好的耐心。
光门破碎后,他所站立的这树林附近,瘴气迷雾也跟着散去。
破除封山大阵还有另一个法子,那就是全毁个干净。
.
轰——
最后一道光门在风辞面前破碎,山间的迷雾彻底驱散开。
他鲜少有这么心急的时候,可对方布下这阵法,甚至大费周章更改其中关窍,明显是冲着裴千越来的。
偏偏裴千越才刚刚从沉睡中醒来,识海还没完全恢复稳定。
到底是何人想对他动手,又到底想做什么?
迷雾散开后,周遭的视野豁然开朗。
距离风辞站立的山道不远处,立着一道庄严古旧的石门,上书三个大字。
——“无涯谷”。
可就在那石门之下,却倒着几具干瘪的尸身。身穿统一制式的弟子服,应当是无涯谷弟子。
风辞眉心一跳,心底本能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快步朝前走去。
入了石门,再往里走,很快来到山谷深处。
谷中流水潺潺
风辞目不斜视地跨过尸身,在正中央一株高大的榕树下,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裴千越靠坐在树下,脸色隐隐有些苍白,但并无受伤或将要入魔的迹象。
风辞稍松了口气,走过去:“你怎么样?”
“来得可真慢。”裴千越居然还有精神阴阳怪气他,“看来还是不够担心为师的安危。”
风辞被他弄得没脾气了。
他收了剑,上前扶起裴千越,可刚碰到他的手臂,却察觉到不对劲。
裴千越是黑蛇修炼成人,常年身体冰凉,可他现在……身上很烫。
那份滚烫的热度隔着厚厚的衣袍,准确无误传递到风辞掌心。
裴千越被他扶起来,身体一歪,倒在风辞身上。
在他耳侧呼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风辞皱眉:“你中毒了?”